那条被置顶在数字留言墙最顶端的留言，并非来自普通游客，它的署名Id是蓝V认证的——“文化评论李思远”。
内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展览的核心：“以展示脆弱为名的解构，是一种更隐蔽的背叛。林默先生，你敢公开回应大众的质疑吗？”
赵晓菲的手指冰凉，这条留言像一个黑洞，瞬间吸走了展厅内所有的温暖与感动。
而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
展厅最核心的“选择时刻”互动区，人头攒动。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刚上大学的年轻观众，在一块触摸屏前站了足足三分钟。
屏幕上，李志刚的日记片段被放大，旁边是残酷的战场抉择模拟。
“1950年11月28日，雪。我害怕得腿肚子直哆嗦，枪都快握不住了。班长拍了拍我，他的手很暖。他说，怕，是正常的，哪个龟儿子第一次上战场不怕？怕，就更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子弹从哪儿来。”
男生下意识地念出了这段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湖面。
他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同伴，用一种近乎恍惚的语气说：“你看……原来英雄也会崩溃，也会害怕得想当逃兵……”
他的同伴愣住了，随即重重点头，眼眶泛红。
人群中，苏晚悄无声息地举起了手中的小型摄像机，镜头稳定地记录下这一幕。
这不是刻意的煽情，而是一种最真实的共鸣，是这场展览想要传递的最核心的声音。
她收起设备，快步走到展厅另一侧，九兵团的老战士王德贵正在助理的搀扶下休息。
苏晚蹲下身，将录音笔递到老人嘴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王爷爷，我们刚才拍到一个年轻人，他说，原来英雄也会害怕。您觉得……信仰是天生的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坚不可摧？”
王德贵老人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回忆那片冰天雪地。
他摇了摇头，声音苍老而清晰：“哪有天生的英雄？娃呀，我们那时候，都是一群连枪都没摸过几天的农民。信仰？信仰不是铁板一块，它是一天天，一场场仗打出来的。我们……我们都是从害怕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我们都是从害怕里走出来的。”
这句话，被苏晚完整地剪辑进了她连夜赶制的纪录片短片《信仰的成长轨迹》中。
视频发布不到一小时，就获得了数万点赞。
然而，风暴也随之而来。
李思远几乎是掐着点，发布了一篇题为《信仰崩塌？
——评上海博物馆“英雄人性化”的危险倾向》的博文。
他巧妙地截取了那个年轻观众“英雄也会崩溃”的言论，又断章取义地引用了部分网友对“恐惧”的讨论，将其粗暴地等同于“懦弱”和“动摇”。
文章的矛头直指林默：“将英雄的恐惧当作战壕里的家常便饭来展览，究竟是在致敬，还是在解构英雄主义？当一个国家的精神图腾被允许‘崩溃’，我们离信仰的全面崩塌还有多远？”
文章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舆论场，瞬间激起千层浪。
热搜榜上，#信仰是否应该完美无瑕#的话题迅速攀升，评论区彻底撕裂成两个阵营。
支持者们激动地分享着观展体验：“这才是真实的英雄，他们带着恐惧前行，比神更伟大！”
而另一方，在李思远和水军的引导下，言辞激烈：“美化恐惧就是侮辱牺牲！英雄怎么可能懦弱？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林默为了博眼球，不惜矮化先烈，其心可诛！”
展厅闭馆的铃声响起，驱散了最后一批观众。
林默站在空旷的展厅中央，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恶毒评论，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成功地让人们看到了英雄的另一面，却也亲手开启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角落里，一个穿着格子衫的青年颓然地坐在地上，他是博物馆技术部的程序员，为了这次展览的互动程序，他熬了半个月的通宵。
此刻，项目成功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惫。
他看着手机里关于“信仰”的争论，又看了看自己刚收到的、要求明天必须修复一个新bUG的加班通知，喃喃自语：“信仰……我的信仰就是KpI吗？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像一截即将燃尽的蜡烛。
林默走了过去，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青年身边站定，右手不自觉地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冰冷而熟悉的怀表。
他想起了冰雕连的战士，想起了那些在绝境中依旧选择坚守的身影。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涌起。
他将怀表拿出，借着查看时间的动作，表盘在青年眼前一晃而过。
一道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金色光芒，从怀表那道古老的弹孔裂痕中一闪即逝，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青年的身体。
青年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流击中。
他扶了扶眼镜，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中的死寂和麻木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久违的清明。
他看着林默，又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因长期敲击键盘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低声说：“我……我记得，我大学时想做程序员，是想用代码……改变世界来着……可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件事了……”
他说完，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林默，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脚步虽然依旧疲惫，但那佝偻的背影，却肉眼可见地挺直了许多。
林默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心中一片澄明。
他明白了，这枚怀表给予他的，不再仅仅是旁观历史的权利，更是一份在现实中“重塑信念”的责任。
夜色渐深，策展团队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修复室里，气氛凝重。
“公关部电话快被打爆了，”助理导演李红梅焦急地刷着手机，“李思远那边组织了一批人，在所有主流媒体的评论区刷屏，说我们是‘文化汉奸’。”
“我联系了几家媒体的朋友，他们说李思远背后有资本在运作，这次是有备而来，想把我们彻底打倒。”刘子阳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速且恶毒。
“倒不了！”苏晚一拳砸在桌上，眼神里全是火焰，“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今天下午，已经有几十个年轻人主动联系我们，说想成为展馆的志愿者！我准备立刻发起一个‘听一次战士的心跳’的体验活动，让更多人站到那个‘选择时刻’的屏幕前，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在恐惧面前做出选择，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看向林默，目光灼灼：“我们不能被动挨打，我们得反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晓菲，将自己的平板电脑推到了会议桌中央。
屏幕上，正是李思远那条置顶的、充满挑衅的公开质问。
“他不是要回应吗？”苏晚冷笑一声，“那就回应他！我们把王德贵爷爷的采访，把所有观众的真实反馈都放出去！”
“没用的，”林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网络上的对骂，只会让旁观者厌烦。他要的不是道理，而是流量和立场。他把‘恐惧’和‘懦弱’划上等号，偷换了概念。我们隔空喊话，永远说不清。”
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句“你敢公开回应吗”上面。
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松骨峰的冲天炮火，浮现出长津湖的刺骨寒风，浮现出无数年轻士兵在奔向死亡时，那写满了恐惧、却又无比坚毅的脸庞。
他们不怕被铭记，只怕被误解。
林默缓缓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开了李思远的微博主页，找到那条置顶的挑战，按下了“转发”键。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
几秒钟后，一条新的微博出现在所有人的时间线上。
转发者：林默。
内容只有简短而清晰的一行字：
“我接受。时间，地点，你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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