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很轻,入手却有一股子往下坠的分量。
是一截被暴力撕裂的铜管。
断口处锋利且狰狞,像被什么巨兽的牙齿硬生生咬断了一样。
原本黄澄澄的铜色早就看不见了,被一层厚实的、黑绿相间的铜锈和陈年血垢包裹得严严实实。
林默屏住呼吸,从工具台上拿起一把最小号的软毛刷,试探性地在那层铜锈上扫了一下。
灰尘腾起,呛得人鼻子里发痒——那灰是干涩的、带着铁腥气的微粒,一吸就钻进喉底,引发一阵隐秘的痒意。
随着毛刷的游走,铜管下方的弧度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军号的号嘴和前半截管身。
剩下的半截喇叭口,大概早就成了战场焦土的一部分。
就在指尖触碰到号嘴边缘那一圈细密牙印的瞬间,胸口那块刚安分了几天的怀表,毫无预兆地烫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温热的脉动,而是一次尖锐的灼烧。
紧接着,耳膜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刺入了一声尖厉的啸叫。
视网膜上炸开一片刺目的白,耳道深处嗡鸣骤然坍缩成隧道——他感到自己的颅骨正在变薄、变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声号角从中劈开。
“嘟——嘟——嘟嘟嘟——!”
地下库房那昏黄的灯光瞬间被凛冽的风雪吞没。
林默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但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皮肤表面却反常地沁出细密冷汗,黏腻微凉;风刮过脸颊时,像砂纸擦着冻僵的皮肉,留下细微刺痛。
眼前是一片惨白的山脊。
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周围全是爆炸掀起的黑烟——硝烟味浓烈、焦苦,混着雪尘的凛冽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血气。
视线很低,似乎是趴在雪坑里。
风灌进棉袄领口,冰碴簌簌掉进后颈,激得脊椎一颤;身下冻土坚硬如铁,膝盖骨硌得生疼,指节深陷进雪壳之下,传来粗粝而刺骨的寒意。
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身影猛地从雪堆里弹了起来。
是个半大孩子。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身上那件棉袄并不合身,袖口空荡荡地挽了好几道,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军号。
那军号擦得锃亮,在漫天硝烟里闪着光——金属冷光刺眼,映得瞳孔微微收缩;号身触手处残留着少年掌心的微温与汗渍的微咸气息。
“号兵!吹响它!给老子吹响它!”
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吼了一嗓子,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含着血块——那吼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余音里还裹着炮弹破空的尖啸残响。
那孩子没回头,也没躲炮火。
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正在逼近的灰褐色人墙,把号嘴塞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肋间冻僵的肌肉,发出细微的、绷紧的咯吱声。
“嘟——哒——嘟——嘟——!”
冲锋号的声音穿透了爆炸声,嘹亮,高亢,带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那声波撞在耳膜上,竟有实质般的震颤,连颧骨都在微微发麻。
但这声音只持续了两秒。
一颗迫击炮弹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开。
气浪夹杂着弹片,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在那单薄的身躯上。
号声戛然而止。
那孩子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掀飞出去,但在落地的瞬间,他竟然挣扎着又爬了起来。
半个身子全是血,左臂软塌塌地垂着——温热的血顺着肘弯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小坑,蒸腾起极淡的、铁锈混着体温的腥气。
他没有退,也没有倒下,而是用剩下的那只手,颤抖着再次举起了军号。
那军号已经断了,只剩下一半。
他把那个残破的号嘴塞回满是鲜血的嘴里,鼓起腮帮子,拼了命地吹。
没有嘹亮的号音了。
只有“呜……呜……”的气流声,混杂着血沫翻涌的声音,像是风在破风箱里哭嚎——那声音从喉头挤出,带着湿漉漉的、粘滞的咕噜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一团带血丝的白雾。
但他还在吹。
只要他站着,只要他在吹,身后的那些身影就像是疯了一样,端着刺刀往上扑。
直到又一声更近的爆炸,彻底淹没了那个瘦小的背影。
左膝还陷在雪里,右手指甲深深抠进冻土——可指尖传来的只有工具台金属的冰凉。
他喉咙里呛着硝烟味,却吸进一口混着铜锈与咖啡渣的浊气。
“呼——”
林默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腰撞在身后的档案柜上,“哐当”一声巨响。
库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盏老旧的白炽灯在头顶滋滋作响——电流声细密如蚁爬,衬得耳道里残留的嗡鸣愈发清晰;冷汗顺着眉骨滑落,滴在手背上,凉得像一小滴融雪。
林默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手背上。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截锈迹斑斑的断号。
刚才那“呜呜”的漏风声,似乎还残留在耳边——不是听觉记忆,而是下颌骨深处隐隐的震动感,仿佛牙关仍在无意识咬合。
那不是冲锋号,那是命。是用最后一口气顶出来的命。
“你是谁……”林默嗓子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断口处,指腹被锋利的铜茬划破了一道细口子,血珠渗进去,瞬间消失在黑绿色的铜锈里。
三天后。
苏晚的工作室里乱得像个刚被打劫过的便利店。
满地都是废纸团,打印机“嗡嗡”地吐着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速溶咖啡味和红油面皮味——焦香辣气直冲鼻腔,混着纸张霉味与静电的微臭。
“找到了!”
赵晓菲顶着鸡窝头,从一堆发黄的旧档案里探出脑袋,手里举着一张只有巴掌大的黑白照片。
那是从丹东那边传真过来的,像素模糊,全是噪点。
照片背面隐约能辨认出两行钢笔字:
【刘志远,原三团文工团二胡手,1950年10月下旬随团赴朝,战地整编时补入二连司号班。】
“文工团……”林默盯着那行字,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拉二胡的手,去吹冲锋号。”
苏晚叼着半根没吃完的能量棒,凑过来扫了一眼,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滑动:“查到了后续。二连在那个山头打光了,战后统计只有三个幸存者,都是重伤员。没人记得司号员最后怎么样,档案上只写了‘失踪’。”
失踪。
在那个年代,这两个字往往意味着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剩下。
“还有亲属吗?”林默问。
“有个弟弟,叫刘建国。”苏晚把平板递过来,“就在上海,住在虹口的一个老弄堂里。”
老式弄堂的过道狭窄逼仄,头顶上晾晒的床单像万国旗一样遮住了阳光——棉布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低垂着,散发出淡淡的皂角味与陈年纤维的微酸。
空气里混杂着煎带鱼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潮气——鱼油在铁锅里爆开的焦香、海腥气、以及阴沟返上来的、微带硫磺味的湿腐气息,在闷热中胶着缠绕。
林默敲响那扇掉漆的绿木门时,心里还在打鼓。
如果对方拒绝呢?
如果对方根本不想提那段往事呢?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精瘦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里还捏着半个收音机零件——金属触感冰凉,边缘有细小的毛刺,蹭过指腹微微发痒。
听到“刘志远”三个字的时候,老人手里的零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十分钟后。
狭小的客厅里,老人从那个带锁的抽屉深处,翻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
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
信封已经脆得像酥皮,连邮票都没贴。
“那时候他在文工团,其实胆子特别小。”刘建国的手一直在抖,像是得了帕金森,但捏着信角的力度却很大——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泛白,纸边被掐出细小的月牙形凹痕。
“他说上战场怕听炮响。后来部队缺人,司号员死得最快,没人顶得上,他就去了。”
老人眼眶红了,喉咙里发出浑浊的痰音:“走之前他写了这封信,没寄出去,是后来同乡捎回来的。信里说……他说只要号声还在,阵地就不会丢。”
林默看着那封信。
字迹很娟秀,像个女学生写的——墨色略浅,笔画纤细却力透纸背,纸页边缘有被反复摩挲留下的毛边与淡淡汗渍印。
谁能想到写这字的人,后来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用半截身子吹响了最后的冲锋。
“同志……”刘建国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像是要把他看穿,“我就想问一句,那时候……他吹响了吗?”
这个问题像把锤子,砸在林默心口。
在那段影像里,刘志远直到被炸碎的前一秒,都没有把号嘴吐出来。
“吹响了。”林默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哪怕号断了,他也吹响了。他是最后倒下的。”
老人的肩膀塌了下去。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下来,滴在那个铁皮盒子上——泪珠滚烫,砸在冰冷铁皮上,发出极轻微的“滋”一声,蒸腾起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白气。
“那就好……那就好啊。没给老刘家丢人。”
从弄堂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路灯昏黄,把影子拉得很长——光晕边缘毛茸茸的,像蒙着一层旧玻璃的雾气;晚风拂过脖颈,带着城市余温与梧桐叶的微涩气息。
林默刚坐进车里,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赵晓菲发来的链接,附带了一个愤怒的表情包。
标题很刺眼:《所谓无名英雄,不过是情绪营销》。
又是李思远。
这家伙就像是一条闻着味儿来的秃鹫。
文章写得很刁钻:“近日某‘网红修复师’又开始炒作不知名烈士。我们要警惕这种把战争苦难当成流量密码的行为。烈士的血是热的,但有些人的人血馒头是凉的……”
评论区里乌烟瘴气。
“现在的网红为了火真是没下限。”
“别消费死人了,让人家安息吧。”
“这剧情编得有点假,断了还能吹?”
苏晚坐在副驾驶上,气得把手机狠狠砸在大腿上:“这孙子!他是要把水搅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在作秀!”
林默没说话。
他看着屏幕上那一条条恶毒的揣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泛白——掌心汗湿,皮革缝线硌着指腹,带来一阵阵钝痛。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了一丝动摇。
他在做什么?
把那些惨烈的过去挖出来,展示给这群坐在空调房里敲键盘的人看,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就像李思远说的,这只是一种自我感动?
怀表在他胸前的口袋里,突然又跳了一下。
这次不是灼烧,而是一股暖流。
像是那只断掉的军号,在跨越七十年的时空后,依然残留着那个年轻战士体温的余热——那暖意并非来自体表,而是从锁骨下方缓缓升腾,像一小簇不灭的炭火,熨帖着胸腔深处最冷的那一寸。
那个在风雪里连骨头渣都不剩的少年,从来没想过什么流量,什么营销。
他只想让战友听见冲锋的声音。
如果现在没人替他说话,那这声号角,就真的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噪音里了。
“开车。”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去哪?”苏晚愣了一下。
“订票。”林默把那截断号的照片发到了群里,“既然他们说是编的,那我们就去当初那个阵地。我要去那个战史馆,把二连的花名册找出来。”
“不管上面有没有名字,”林默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眼神像是一块烧红的铁,“哪怕是用手刨,我也要把这声号给他续上。”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我的投影仪连着1950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