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是在后半夜悄然落下的,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村庄。清晨推开门,世界已然改换了模样。远近的山峦、田野、屋舍,全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白得晃眼。屋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凌,长短不一,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孩童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在雪地里追逐嬉戏。铁蛋穿着红色棉袄正努力滚着一个雪球,眼看越滚越大,几乎要推不动了。小芳拎着个小桶,一趟趟运来干净的雪,准备堆雪人。最小的狗娃才五岁,笨拙地跟在哥哥姐姐后面,时不时摔一跤,却也不哭,爬起来继续笑呵呵地跑。
“咱们堆个大大的雪人!”铁蛋喊道,脸蛋冻得通红,却浑不在意。
村庄在这银装素裹中渐渐苏醒。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纯净的天空中画出淡淡的痕迹。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早饭的声音。腊月的农村,在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宁静而祥和。
王强转到屋后检查柴火垛。他伸手摸了摸柴火的干湿程度,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冬天冷得早,他早有准备,秋末就劈好了足够烧到正月结束的柴火。回到屋里,已经做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玉米粥,一碟咸菜,还有昨晚剩下的贴饼子。
“听说村西头李家的媳妇昨晚上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婆婆一边盛粥一边说。
“好事啊,这冰天雪地的,母子平安就好。”王强喝了一口热粥,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达胃里。
饭后,王强套上厚重的棉鞋,准备去村头杂货店买盐。路上,他遇见了同样出门的邻居小赵。
“这场雪真不小,我那大棚得清理清理,怕压塌了。”小赵搓着手说。
“是啊,等我买完盐,也得把屋顶的雪扫一扫。”王强应和着。
农村的雪天,人们并不会因天气而停下劳作,只是换了一种忙碌的方式。男人们检查牲畜棚圈,加固屋檐,清扫积雪;女人们在家里缝补衣物,准备年货,照看老人孩子。就连狗也比平日活跃,在雪地里打滚撒欢,留下一串串梅花状的脚印。
铁蛋和小伙伴们的雪人终于堆好了。他们用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还找来一顶破草帽扣在雪人头上,活脱脱一个憨态可掬的雪娃娃。小芳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来,给雪人系上,顿时为这银白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
“咱们去打雪仗吧!”二毛提议道。
顿时,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孩子们分成两派,在打谷场上展开“激战”。欢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惊起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
晌午时分,太阳升高了些,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村庄屋顶的积雪开始微微融化,屋檐下的冰凌滴着水珠,在阳光下如断线的珍珠。王强买盐回来,看见孩子们玩得正欢,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时在雪地里玩耍的情景。几十年过去了,村庄变了模样,砖瓦房代替了土坯房,可孩子们在雪天里的快乐却一点没变。
午后,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这次的雪不像夜里那般悄无声息,而是随着风势,斜斜地飘洒。村庄安静了下来,只有雪花落下的沙沙声。
腊月的雪,下得不管不顾,带着一股子要把天地都填平的蛮劲。先前还只是零星的雪沫子,到后半夜,就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纷纷扬扬,直下到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才意犹未尽地歇了气。
于是,路便不见了。
往日那条贯穿村庄、被车轮和脚步磨得光秃坚硬的土路,此刻彻底失了形迹,完完全全地融进了一片浑莽的白里。积雪足有半尺来厚,像一床巨大无朋、却冰冷刺骨的棉絮,严丝合缝地覆盖了田野、沟渠、院落,以及所有道路的轮廓。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刺目的白,白得让人心慌。
这雪覆盖得极有层次。最底层,是昨夜先行落下的,已与泥土的寒气冻在了一处,结了一层滑溜溜的暗冰。上面,则是新落的蓬松积雪,看似柔软,一脚踩下去,却瞬间没到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那声音不像踩雪,倒像是踩碎了无数细小的骨骼,带着一种清冷的脆意。雪面并非平整如镜,风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在上面犁出了一道道舒缓的波纹,又或者在某些低洼处,堆砌起一个个柔和的小丘。
路旁的枯草,只余几茎倔强的梢头,探出雪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杨树枝桠,被积雪压得弯下了腰,偶尔不堪重负,“噗”地一声轻响,便有一团雪砸落下来,在地上溅开一朵白色的花。整个世界仿佛被这厚重的雪被按下了静音键,平日里鸡鸣狗吠、人声车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浩大而空洞的寂静。连时间,都似乎被冻得凝固了。
但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天才蒙蒙亮,各村各户的门轴,便开始发出“吱呀呀”的、被冻住似的呻吟。最先打破这片白的,是各家男人的扫帚和铁锹。王强也裹着那件旧棉袄出来了,呵出的白气浓得像团雾。他抡起大扫帚,并非扫地,而是“破”雪——在那片完整的、炫目的白缎子上,硬生生开辟出一条歪歪扭扭、仅容一人通过的褐色小径。这活儿费力,扫帚刮过冰层,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很快,相邻的院落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条条这样的“雪中甬道”从各家门口延伸出来,艰难地连接在一起,像大地苏醒后,费力睁开的黑色脉络。
接着,更多的痕迹开始破坏这雪的完整。去井边挑水的汉子,扁担吱呀,水桶晃荡,洒出的水珠立刻在雪地上冻成冰凌,留下两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湿脚印。觅食的麻雀蹦跳着,留下细碎的“个”字竹叶印。等到日头升高一些,虽然依旧苍白无力,却足以让雪面反射出耀眼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村庄的主路上,开始有了拖拉机的“突突”声。沉重的车轮碾过,将蓬松的雪压实,压成两道污浊的冰辙,混合着泥土和柴草屑,像两条狼狈的伤疤。人们走在这样的路上,无不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生怕一个趔趄,便摔个结结实实。
于是,这被雪覆盖的路,便从一片寂静的、近乎神圣的白,迅速变成了充满生活挣扎与艰辛痕迹的舞台。它不再仅仅是风景,而是生活本身——冰冷,泥泞,难行,却必须一步一步,踩踏出来的,通往年关的真实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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