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它不再是夏日那般温顺柔和,而是变得凌厉而干燥。风卷起场院上散落的麦秸和枯叶,让它们在空中打着令人眩晕的旋儿,最后无力地飘落在泥土地面上,堆积在墙角旮旯。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洗褪了色的布笼罩着,阳光努力地想要穿透云层,却只洒下稀薄而冷淡的光线,无法给大地带来丝毫暖意。
王强就蹲在自家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朽木本色的院门门槛上。门槛因为年深日久的踩踏,中间部分已经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光滑的弧度。他的脊背微微佝偂着,像是一棵被秋霜打蔫了的庄稼。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劳动布外套,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身躯。他的目光,呆滞而空洞,没有焦点地越过院前的矮墙,投向那片刚刚收割完毕、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的玉米地。
那片土地,此刻裸露着,失去了玉米秸秆的遮蔽,像是一个被剥去了衣物的巨人,显露出它黄褐色的、带着些许苍凉的肌肤。地里残留的玉米茬子,参差不齐地立着,短的只有寸许,长的则像尖锐的牙齿,它们沉默地、固执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忙碌却收获寥寥的农耕季节的终结,又像是一排排简陋的墓碑,埋葬着汗水与期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腐烂秸秆的微酸气息,以及深秋特有的那种清冷。
王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并拢的膝盖上。这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的皮,手掌心里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纹路,里面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更触目惊心的是,手背上、指关节处,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痂,以及几个新起的、亮晶晶的水泡。这些伤痕,是采石场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留下的印记,像一块沉重而滚烫的烙铁,时时刻刻灼烧着他的内心,提醒着他的失败和无能。每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他仿佛还能清晰地听到碎石机那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耳膜的轰鸣,感受到手掌虎口处被粗糙尖锐的石棱反复摩擦、直至破皮流血的那种钻心的刺痛,以及工头那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催促意味的眼睛。
“这双手……除了会出点死力气,还能干什么呢?连石头都搬不好……”王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自嘲意味的苦笑,这笑声干涩得像两块粗糙的木头在摩擦。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在县城里的碧华和安安。碧华带着孩子离开时那个决绝而疲惫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偶尔从亲戚那里辗转传来的消息,说碧华在城里找了份活儿,带着安安虽然辛苦,但似乎也在慢慢站稳脚跟。这消息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慰,反而加剧了他内心的羞愧和一种被远远抛下的恐慌。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非但不能成为家庭的支柱,反而成了拖累,这种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急促的喘息,由远及近地传来,打破了小院的沉寂:“强子!强子!在家吗?在家吭个气儿!”
王强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视线里,村支书老杨正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哐当”作响的旧自行车,从小路那头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而来。老杨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领口敞开着,脸上因为快步行走而泛着红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一个用旧化肥袋子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布口袋,随着车子的晃动,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像是干燥物体摩擦的声响。
“杨叔。”王强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声音也带着刚回过神来的沙哑和无力。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尘土。
老杨在院门口停好车,车轮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嘎吱”的声响。他先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然后才兴冲冲地、带着一种发现宝贝似的激动神情,从那个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串东西——那是一串红得极其鲜艳、甚至有些夺目的辣椒。辣椒个个饱满匀称,形态优美,像一个个精致的小灯笼,在秋日略显暗淡的光线下,竟然泛着一种润泽的、诱人的光泽,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快!快看看这个!”老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把辣椒递到王强眼前,“瞧瞧!多俊的辣椒!这是县里农技站那些技术员们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叫个啥……‘红丰一号’!说是抗病性强,产量高,辣味还足!我好不容易才弄来这些样品,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王强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串辣椒。辣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触感光滑而坚实。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辣椒光滑的表皮,冰凉的感觉透过指尖传来。不可否认,这辣椒确实长得喜人,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辣椒。但随即,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怀疑涌了上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想把辣椒递回去:“杨叔,您……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逗我开心了。种辣椒?我连自家那几亩玉米都种得半死不活,勉勉强强糊口,哪会伺候得了这么金贵的玩意儿?这可不是咱这号粗人能摆弄的。”
“你呀你!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死脑筋呢!”老杨一听这话,急得直跺脚,踩得地上的土疙瘩“噗噗”响,脸上的激动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你还守着老祖宗那套老黄历过日子!县里请来的专家,那是戴着眼镜、拿着仪器,实实在在勘测过的!说咱们这儿的土壤是微酸性,气候又湿润,昼夜温差也合适,最最适合种的就是这种辣椒!你算算账,一亩辣椒,伺候好了,少说也能赚个万儿八千的!顶得上你种五亩玉米!你门口这块水浇地,肥力足,浇水也方便,不种这个,可惜了了啊!”
王强低下头,避开了老杨灼热的目光。他用穿着破旧解放鞋的脚尖,无意识地、反复地碾着地上一个小土疙瘩,直到把它碾成粉末。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老杨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或许……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万一呢?可是,采石场的失败阴影太浓重了,让他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和耐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种辣椒,听起来就需要精细的管理,从育苗、移栽、施肥、除虫到采收,每一个环节都要求严格,他这样一个习惯了粗放式耕作、只会使蛮力的粗人,能行吗?会不会又是白白折腾一场,徒增笑柄?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橙红色的光芒洒满整个小院,把两个人的影子在泥土地上拉得老长,扭曲变形,仿佛也映射着他们此刻复杂的心绪。老杨见王强久久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碾土疙瘩,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奈,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那串辣椒重新塞回到王强手里,辣椒冰凉的触感让王强的手哆嗦了一下。
“你再好好想想。彻彻底底地想想!”老杨的语气缓和下来,但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串辣椒你先拿着,回去让你娘炒个菜尝尝,看看这味道咋样。想通了,明天一早,到村委会办公室来找我。机会就摆在这儿,抓不抓得住,全看你自己了。”
说完,老杨推起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轮发出“吱呀”的抗议声,他迈开步子,身影渐渐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小路尽头。那串鲜红的辣椒,像一团小小的火焰,留在了王强冰凉的手心里。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缓缓笼罩了整个村庄。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火,空气中飘散开晚饭的炊烟气息。王强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机械地往灶洞里添着柴火。跳跃的火苗,映红了他若有所思、阴晴不定的脸庞,将他眼底的挣扎和犹豫照得清清楚楚。干燥的柴火在火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溅起几点火星。
母亲在一旁的案板前忙碌着,准备着简单的晚饭——一锅稀粥,几个窝头,一小碟咸菜。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和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粥声,构成了一种琐碎而真实的家庭氛围:“要我说啊,杨支书说得在理。他也是为你好,看你这么整天唉声叹气、没着没落的,他心里也着急。你现在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人总得往前看,找条出路不是?碧华和孩子在城里,也不容易……”
母亲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着王强的心。他想起碧华离家时那失望却依然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想起女儿安安咿呀学语时可爱的模样,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确实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这个家,需要他站起来。他盯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仿佛也点燃了他心底一丝微弱的光。或许……或许真的该搏一把?最坏,还能坏过现在吗?
这一夜,王强睡得极不踏实。他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打架。一个声音在说:“别折腾了,你不是那块料,安安分分种地吧。”另一个声音则在微弱地反驳:“试试吧,万一呢?为了碧华,为了安安……”窗外,秋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也在参与这场内心的辩论。
第二天,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启明星还在朦胧的天空中闪烁,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声零落的犬吠。王强却已经睁开了眼睛,眼底有着血丝,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昨夜之前没有的决绝。他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母亲。用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彻底清醒。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迈着虽然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村委会的方向。
当他走到村委会那间红砖砌成的、门口挂着斑驳木牌的房子前时,天色已经亮了不少。老杨正在门口扫地,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睛都亮了起来:“想通了?”
王强站在老杨面前,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略显瘦削但挺直了些的轮廓。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而有力的音节:“嗯!杨叔,我想试试。种辣椒!”
决心已下,行动便紧随其后。王强选择在自家院子东南角一块日照最充足、最能避风的地方,作为育苗的场地。这里背靠着院墙,上午的阳光能毫无遮挡地照射过来,下午则能享受到墙体的余温,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气候区。
搭建育苗棚是一项繁重而精细的工作。王强翻出家里积攒的旧木料、粗细不一的竹竿,还有一大块虽然破旧但洗刷干净的透明塑料薄膜。他先是按照农技员小张指导的尺寸,用铁锹深翻土地,深度达到一尺有余,将板结的土块敲碎,捡出里面的碎石和草根。接着,他按照严格的配比准备营养土:三成是自家猪圈里起出来、经过充分腐熟、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农家肥;六成是取自菜园里最肥沃的表层田园土;还有一成,是他特意从河边拉来的、已经过筛的细腻河沙。他将这三种材料均匀混合,像和面一样反复翻拌,直到它们充分融合,变得疏松、透气,抓在手里能成团,轻轻一碰又能散开。
做畦更是讲究。他用锄头仔细地整平地面,然后用木板刮出一个个宽约一米、长度适中的苗床,畦埂拍得结实而光滑,防止浇水时垮塌。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一下。他粗糙的双手,此刻变得异常灵巧和耐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农技员小张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皮肤白皙、说话慢声细语的年轻人。他来指导时,看到王强整理的苗床和配好的营养土,惊讶地推了推眼镜:“王大哥,你这活儿干得真细致!比有些老把式还强哩!”
王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搓着手说:“张技术员,俺是笨鸟先飞,就怕哪里做得不对,耽误了事儿。”
播种前的种子处理是关键。小张带来了一小包“红丰一号”的辣椒种子,颗粒饱满,呈淡黄色。他教王强先用温水浸种,不断搅拌,然后用药剂进行消毒,最后用湿纱布包好,放在炕头上催芽。王强像守着宝贝一样,每天几次查看纱布的湿度,观察种子是否露白。当看到那些细小的种子终于冒出嫩白的芽尖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忙按照小张教的方法,将种子均匀地撒在已经浇透水的苗床上,再薄薄地覆盖上一层细土,最后小心翼翼地盖上塑料薄膜,用土块压紧四周。
育苗的那些日子,王强几乎是以棚为家。每天天不亮,当村庄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几声鸡鸣犬吠时,他就已经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育苗棚。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的手电筒,光柱在朦胧的晨曦中晃动。他先是检查棚内的温度计和湿度计,记录下数据,然后轻轻揭开薄膜的一角,仔细观察种子的发芽情况,看看土壤的干湿程度。他用手指轻轻触摸土壤表面,感受那细微的湿度变化。夜晚, 常常在母亲睡下后,他还要打着手电筒再来巡视一遍,侧耳倾听棚内是否有异常的声响,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棚内弥漫着泥土的潮气和幼苗的清新气息,成了他那段时间最熟悉的味道。
考验突如其来。初春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天夜里,气温骤降,寒风呼啸,预报中的小雨变成了雨夹雪。王强从睡梦中惊醒,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连外套都顾不上披,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趿拉着鞋就冲进了寒风凛冽的院子里。育苗棚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塑料薄膜被吹得剧烈鼓动。
他冲进棚内,借着手电光一看,温度计的水银柱已经降到了接近幼苗能够耐受的极限刻度。一些刚出土的、娇嫩的幼苗,在低温下显得有些萎靡,叶片边缘甚至有些发暗。王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二话不说,立刻冲回屋,手忙脚乱地搬出那个冬天用来取暖的旧炭火盆,又找来一些干柴和木炭。他的手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升腾起来,带来一丝暖意。他把炭火盆放在苗床附近,但又不敢太近,生怕烤伤了幼苗。他就这样蹲在火盆边,不断地添加木炭,调整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为幼苗挡住风口,一直守到东方天际发白,寒风渐息,棚内温度慢慢回升。他的手脚都冻得麻木了,嘴唇发紫,但看到幼苗重新挺立起来,心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强子,你这不是在育苗,你这简直比伺候月子还上心啊!”邻居早起看到他满脸倦容、眼带血丝地从育苗棚出来,忍不住打趣道。
王强只是憨厚地咧咧嘴,露出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没法子,这可是希望的苗子,是俺的指望,一点都马虎不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王强这种近乎痴迷的精心照料下,辣椒苗破土而出,一天一个样地茁壮成长。叶片肥厚油绿,像涂了一层油,茎秆粗壮有力,呈现出健康的紫绿色,根系发达,紧紧抓住营养土。相比村里其他几户同期育苗的人家,他育的苗子明显要高出一截,壮实一大圈,充满了勃勃生机。
农技员小张再次来检查时,蹲在苗床前,仔细端详着每一株幼苗,忍不住连连点头,最后站起身,用力拍了拍王强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王大哥!真行!你这苗子育得,绝对是这个!出苗率几乎百分之百,苗齐苗壮,叶色正,茎秆粗,一点病害都没有!看来你是真把心思全都扑在这上面了,下了苦功夫啊!”
王强听着这由衷的赞扬,看着小张镜片后赞赏的目光,再低头看看那一床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辣椒苗,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冲撞着他的鼻腔和眼眶。他努力克制着,但那黝黑的、被风吹日晒得粗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成就感和希望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已久的阴霾。这一刻,他久违地、真切地感受到了通过自己双手辛勤劳动、并获得认可所带来的巨大成就感。那微小的、绿色的希望之火,终于在他心田里,顽强地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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