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渝州城。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长街空旷,只有更夫拖着湿透的蓑衣,敲着梆子,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沉闷而遥远。凌氏墨轩的匾额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幽光,门扉紧闭,将凄风苦雨挡在外头。
阁楼里,凌清墨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寒风裹着雨丝瞬间扑了满脸。她打了个寒噤,却未关窗,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一片模糊的街景。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触手温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物件——半块歙砚。砚身漆黑如墨,却在灯火映照下,隐隐透出丝丝暗红纹路,如同凝固的血丝,蜿蜒盘绕,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不是普通的砚台。这是凌家世代守护的“血丝黑墨”原石残片,也是三日前,她那失踪的兄长凌锋,拼死送回的唯一线索。随砚台一同送回的,还有他昏迷前断断续续的呓语:“墨灵……契约……快走……”
“墨灵……”凌清墨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砚台上那些暗红纹路。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传来,仿佛被细针扎了一下。她蹙眉低头,却见指尖并无伤口,只有一抹极淡的、仿佛幻觉般的暗红痕迹一闪而逝。
额间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她抬手按住眉心,那里光滑依旧,但一种被烙印般的刺痛感却清晰无比。自从三日前接触这残砚,这种异样感便如影随形,尤其在雨夜,更是清晰得令人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透过这冰凉的石头,与自己建立起某种阴冷而隐晦的联系。
“小姐,”老仆福伯佝偻着背,端着一碗热茶进来,声音沙哑,“夜深雨寒,当心着凉。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您还得保重身子。”福伯是凌家的老人,看着他们兄妹长大,此刻眼中满是忧色。
凌清墨接过茶碗,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却驱不散心底寒意。“福伯,哥哥最后去见的人,查到了吗?”
福伯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大少爷那日只说去城西‘汲古斋’访友,但老奴去问过,斋主说大少爷确实去过,却只坐了一盏茶工夫便匆匆离去,神色……甚是惊惶。之后,便再无人见过他。直到……”
直到那夜,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撞开后院角门,将这块残砚塞进她手里,便彻底昏迷。而那块与残砚本为一对、凌家代代相传的“龙洑”主砚,却不翼而飞。
“汲古斋……”凌清墨默念。她记得兄长提过,那家书斋的老板是个懂行的,尤好收集古墨名砚。哥哥去那里,莫非与此砚有关?还是说,与那“墨灵”的传说有关?
凌家祖训有云:“墨有灵,契在心;守之则安,失之则祸。” 可这“灵”究竟是何物?那“契约”又是与谁订立?父亲临终前语焉不详,只叮嘱务必守住祖传的“龙洑”双砚。如今,主砚失踪,残砚染血,兄长昏迷不醒,体内更有一股阴寒邪气盘踞不去,连重金请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只道是“邪气侵体,药石罔效”。
邪气……凌清墨目光落回手中残砚。那些“血丝”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她记得兄长昏迷前最后的眼神,恐惧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
必须弄明白这一切。残砚是唯一的线索。
“福伯,明日一早,备车,去‘汲古斋’。”
翌日,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
“汲古斋”位于城西僻静处,门面不大,却自有一股古朴清气。斋主是位姓谭的老者,清癯儒雅,见到凌清墨,尤其是她手中以锦缎包裹的残砚时,眼神微微一凝。
“凌姑娘是为令兄之事而来?”谭斋主请她入内看茶,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她手边的锦包。
“正是。听闻家兄失踪前最后到访贵斋,特来请教,不知他当时可有何异常?可曾说过什么?或者,留下何物?”凌清墨开门见山,将残砚轻轻置于桌上,却未解开锦缎。
谭斋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令兄那日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老朽与他品鉴一方新收的宋坑端石,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只反复摩挲一方旧砚,喃喃说着‘纹路不对’、‘气息有异’……老朽询问,他却摇头不语。坐了不到一盏茶,忽地脸色大变,起身便走,连伞都忘了拿。”他顿了顿,瞥了眼那锦包,“凌姑娘,请恕老朽冒昧,您手中之物,可否让老朽一观?或许……与此有关。”
凌清墨心中一动,依言解开锦缎。
黑砚残片露出,其上暗红血丝在斋内天光下似乎黯淡了些,却依旧触目惊心。谭斋主甫一看见,脸色骤变,竟“腾”地站起,连退两步,撞翻了身后博古架上一只瓷瓶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残砚,手指颤抖:“这、这是……血沁墨心?!不……不可能!此物早该随‘影墟’湮灭才对!怎会……怎会在凌家?”
“血沁墨心?影墟?”凌清墨抓住关键,“谭先生,还请明示!此物究竟是何来历?与我凌家、与我兄长又有何干系?”
谭斋主脸色灰白,似陷入极大惊恐,半晌才艰难道:“此非祥物啊,凌姑娘!‘血沁墨心’,传说乃古时一方通灵墨玉碎裂后,浸染大凶之血所化残片,能寄魂引邪,是不折不扣的阴蚀之物!而那‘影墟’……更是传说中的禁忌之地,据说与早已失传的‘墨灵契’有关!此物现世,只怕……只怕已有不祥被引动了!”
他喘了口气,压低声音,眼中恐惧更甚:“令兄当时所看那方旧砚,其纹路……与古籍中记载的、指向‘影墟’入口的‘引路斑’极为相似!他当时喃喃的‘纹路不对’,恐怕是发现了什么!凌姑娘,听老朽一句劝,此物乃祸根,速速将其封存,远离为上!更莫再追查什么‘影墟’、‘墨灵’!”
封存?远离?凌清墨看着手中残砚,想起兄长昏迷不醒的样子,想起额间莫名的灼痛,想起凌家世代模糊的祖训。祸根已种,如何能远离?
她正要再问,谭斋主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之事,连连摆手:“莫再问了!老朽什么也不知道!凌姑娘,请回吧!速回!”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神色惊惶,仿佛多留她一刻便会大祸临头。
凌清墨心知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收起残砚,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忽地回头:“谭先生,您可知这渝州城内,还有谁对古墨、奇闻、尤其是……‘墨灵’之说有所了解?”
谭斋主身形一僵,迟疑良久,才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道:“城东……青石巷……最里间……有个摆摊修砚的年轻人……人称‘墨砚先生’……或许……或许他知晓些旁门左道……但也莫抱太大希望……那地方……邪性……”
墨砚先生?
凌清墨记下这个名字,撑伞步入淅淅沥沥的雨中。城东青石巷,她知道那里,是渝州城有名的杂货旧物集市,三教九流混杂。一个修砚的年轻人?
她握紧袖中冰冷的残砚。兄长命悬一线,凌家疑云重重,这“墨砚先生”,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微弱的线索。
额间的灼痛,似乎更清晰了。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毅然朝着城东方向走去。
而就在她离开“汲古斋”不久,斋内后院,谭斋主紧闭房门,点亮三柱线香,对着北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脸上惊惧未消,低声祷念:“墨灵在上,非是弟子多言……‘血沁’重见天日,‘影墟’恐生变数……凌家后人已涉其中,弟子……弟子实不敢再多言半句……”
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却在触及房梁时,骤然扭曲,化作一个极其模糊、仿佛由烟雾构成的、眼眸般的印记,一闪而逝。谭斋主骇然跪倒,以头触地,浑身颤抖,再不敢言。
雨幕深处,城东青石巷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后,身着半旧青衫的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打磨手中一块缺角的端石。雨滴顺着破旧的棚檐滑落,在他脚边积起小小水洼。他忽然停下动作,若有所感,抬头望向长街来处。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倒映着灰蒙天色,深处却仿佛有极淡的墨色流转。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方刚刚显出温润光泽的旧砚,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砚堂。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天然形成的暗红色细纹,宛如血丝。
“来了。”他无声低语,复又垂下眼睑,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方才刹那的异样只是错觉。
只有摊边那面微微晃动的布幌,在雨丝中隐约露出半个墨迹淋漓、铁画银钩的字——“奕”。
长街尽头,凌清墨的身影,正穿过迷蒙雨雾,一步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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