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雨幕像是要将整座坊市都吞噬。
卯时刚过,陈九推开扎纸铺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河水腥味与腐烂气息的寒风便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边角落,那里本该安静立着纸人阿丁。
可今天,那个位置是空的。
陈九心里咯噔一下,目光迅速扫过店内,最后在柜台后方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阿丁。
它浑身湿透,扎成身体的宣纸被泡得发胀起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最让他心惊的是,阿丁那双纸做的指尖,竟沾满了黑水河特有的黄褐色淤泥,而它用纸层叠出的简陋胸口处,赫然有一道深刻的裂痕,仿佛被什么巨力撕扯过。
它昨夜,竟自己离开了店铺!
陈九瞳孔骤缩,一个前身记忆深处的零星片段瞬间浮现——坊市里的老人曾说过,这世上有些扎纸匠手艺通神,做出的纸人能通灵,被称为“纸灵”。
而纸灵通幽,最容易被天地间的怨气所吸引。
黑水河泛滥,浊浪滔天,卷走无数生灵,一夜之间积攒的怨气何其浓重!
“你昨晚……”陈九压低声音,正欲追问。
阿丁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缓缓抬起湿漉漉的纸手,默默地指向后院的角落。
陈九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心头又是一震。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堆用湿黄纸折成的莲花灯,一共七朵,歪歪扭扭,做工粗糙,显然出自阿丁那双并不灵活的纸手。
莲花灯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惨白,但若是凝神细看,便能发现每一朵莲花的中心,都包裹着一缕萤火般微弱的魂光,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陈九深吸一口气,将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
刹那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神识倒灌而回,破碎而稚嫩的哭泣声在他脑海中响起,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迷茫。
“……冷……好冷……”
“爹……娘……我回不去了……”
“水……都是水……”
是孩童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陈九猛然醒悟过来,这些……是昨夜被黑水河吞噬的溺亡者的残魂!
阿丁昨夜冒着被洪水冲垮的风险,竟是用自己的纸身作为渡船,将这些无法安息的幼童残魂从激流中一缕缕捞了回来,安置在这纸莲之中?
他不敢置信,快步走到门口,从挂着的布告栏上扯下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坊市灾情通报。
手指划过上面潦草的字迹,一行内容让他呼吸一滞——“昨夜,城南张屠户家一子、李铁匠家两女,共三名孩童于河边玩耍时失踪,疑被洪水卷走,至今尸首未寻。”
三名孩童,七朵纸莲……不对,数量对不上。
陈九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它……它这是在替我积攒阴德?”
他穿越而来,继承了这家扎纸铺和前身的因果。
而这具身体最大的秘密,便是能从纸人阿丁的“行为”中获得反哺。
阿丁越是“通灵”,他获得的好处就越多。
可他从未想过,阿丁的通灵,竟会是以这种方式体现!
替死者引魂,为亡者安渡,这可是与阴司抢活,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天大的麻烦!
当夜,乌云蔽月,暴雨未歇。
陈九没有点灯,悄无声息地藏在铺子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目光死死锁定着河岸的方向。
子时刚到,铺门被一道瘦削的身影轻轻推开。
阿丁的身影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单薄,它手中捧着最后一朵湿黄的纸莲,一步一顿,坚定地走向浊浪滔天的黑水河。
陈九屏住呼吸,悄然跟上。
只见阿丁来到河岸边,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
它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朵纸莲轻轻放入激流之中,随即,做出了一个让陈九肝胆俱裂的举动——它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翻滚的浊浪里!
“疯了!”陈九低骂一声,险些冲出去。
纸做的身体入水,本该瞬间被冲散。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阿丁的纸身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像一叶坚韧不拔的轻舟,在洪水中逆流而上!
每一次被卷入巨大的漩涡,陈九都能清晰地看到,就有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幽光从漆黑的水下升起,如同受到牵引一般,附着在阿丁的身上。
它的身体在被撕扯,被冲刷,纸层肉眼可见地剥落、溶解。
但它始终没有停下,固执地在最危险的河心打着转,直到将最后一缕散落的魂光也牵引到身上。
当它挣扎着返回岸边时,整个纸身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几乎到了溃散的边缘。
胸口那道裂痕被彻底撕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破口,露出了里面充当骨架的内芯——那是一截焦黑的木头,上面还残留着雷击的痕迹,一簇幽蓝色的灵火在木芯中微弱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那是雷击桃木芯,是阿丁的根本!
灵火若熄,阿丁便会彻底化作一堆废纸!
陈九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从槐树后冲出,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阿丁,压抑着声音怒斥道:“谁让你去的?!你想死吗?你死了,我反哺什么?!”
这话一半是愤怒,一半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然而,话音未落,阿丁抬起了那只仅剩三根指头的枯槁纸手,没有指向自己濒临熄灭的灵火,而是轻轻地、固执地指向了波涛汹涌的河心。
陈九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那浪涛之巅,竟立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女童的虚幻身影。
她浑身湿透,面色青白,正瑟瑟发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正是那三名失踪孩童中,李铁匠家的小女儿!
她的魂魄比其他孩子更弱,竟被遗漏在了河心,尚未归位!
阿丁眼中的幽蓝灵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做着最后的请示。
它已经没有力气再下水第二次了。
陈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天人交战。
救?
拿什么救?
他一个半吊子扎纸匠,去跟一条吞噬了无数生灵的怨河抢魂?
这不仅会彻底暴露自己的秘密,更可能惹上专司此职的阴司,沾染上天大的因果!
不救?
眼睁睁看着那女童魂飞魄散?
更重要的是,阿丁的灵火已是风中残烛,若是完不成这桩执念,恐怕撑不过今夜。
一旦阿丁溃散,他的反哺之路也将彻底断绝!
他低头看着阿丁残破的身躯,忽然间,昨夜一个模糊的梦境变得清晰起来。
梦里,似乎也有一个笨拙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先生,下次……我会变得更强。”
是他,是阿丁!
陈九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决绝。
他一咬牙,低吼道:“行!老子陪你疯一次!但这次,我不动手——我给你请个帮手!”
话音未落,他转身冲回店内,在布满灰尘的后堂里一阵翻箱倒柜,最终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底,翻出了一支通体乌黑的狼毫笔。
笔杆古朴,毫不起眼,却用古篆刻着两个小字——引魂。
这是陈家祖上传下的东西,据传此笔有灵,能通幽写符,引渡亡魂。
但催动它的代价,前身从未试过,也不敢试。
可现在,顾不上了!
陈九握紧“引魂”笔,将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注入其中,心中默念:“以我半日寿元为引,请笔通灵,敕!”
他低喝一声:“点化!”
刹那间,那支原本平平无奇的狼毫笔仿佛活了过来!
笔尖竟自行凝聚出一滴漆黑如墨的液体,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墨滴触地的瞬间,没有散开,反而迅速勾勒蔓延,化作一道玄奥复杂的符文,金光一闪而逝,赫然是道家的“安魂镇魄咒”!
笔杆在他掌心剧烈地轻颤着,一股初生的灵觉正从笔中苏醒,与他的心神连接在了一起。
成了!
陈九心中一喜,正欲持笔做法。
而就在此时,屋外原本只是咆哮的河面,毫无征兆地掀起了一股刺骨的阴风。
风中,夹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尸臭与怨毒。
黑水河的中央,水面咕嘟咕嘟地冒起一串串气泡,三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
那竟是三具早已被泡得浮肿发青的尸体,它们青面獠牙,眼眶中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绿的鬼火。
无数湿滑的水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它们僵硬的四肢上,随着它们的动作而蠕动。
这,正是孙家那个病秧子少爷孙无病,以秘法炼制的水尸!
专为剿杀水中邪祟而生!
三具水尸空洞的鬼眼,齐刷刷地锁定了岸边那个灵火明灭、残破不堪的纸人。
一个阴冷晦涩的意念,仿佛直接在陈九的脑海中响起。
“奉主之命,剿杀……乱渡孤魂之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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