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邯郸已有几分暑意,宫城内的冰鉴散发着缕缕凉气,却丝毫未能缓解东赵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光武帝赵胤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指轻敲案几,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阶下群臣。这位从东海之滨起兵,一步步收复青、兖、豫、徐、冀、幽六州的雄主,如今已年近五旬,鬓角染霜,但眼中的锐气丝毫不减。
“陛下,关中乃天下脊梁,周秦汉皆以此为基业。今伪秦西进凉州,欲开西域,正是我大军西征,收复旧都的良机啊!”镇西将军赵虹声若洪钟,他是当年跟随赵胤从扶桑渡海而来的老将,一身戎装,腰佩长剑,即使在御前也特许不解兵器。
“赵虹将军此言差矣。”文官队列中走出一人,正是尚书张淳。他手持玉笏,神色凝重:“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欲以青、兖之化施以函、秦,此无异解衣包火,张罗捕虎啊!”
赵胤微微倾身:“张爱卿细细道来。”
“陛下明鉴。”张淳躬身一礼,“自永嘉之乱以来,关中已成各族杂处之地。匈奴、鲜卑、羯、氐、羌,如犬牙交错。更兼胡族统治者徙民往复,今日之关中,已非汉时之关中。”
他顿了顿,见皇帝听得仔细,便继续道:“臣闻伪秦主苻生败亡后,其弟苻坚据长安,励精图治,百废俱兴,广纳贤才,军民皆奋。其奄有雍梁凉并之地,铁骑成群,暂不可力敌之。”
“张尚书何以长他人志气?”赵虹冷笑一声,“当年陛下率我等渡海而来,兵不过三万,船不过百艘,尚能立足山东,如今带甲百万,战将千员,何惧关中群胡?”
“此一时彼一时。”张淳不为所动,“当年立足山东,是因山东残破,胡人势力薄弱。且我军有海上退路,进退自如。今若深入关中,四面皆敌,一旦有变,恐难全身而退。”
赵胤若有所思,转向一直沉默的丞相王猛:“王相有何高见?”
王猛缓缓出列,他在东赵朝廷中德高望重。
“陛下,臣以为,二位所言皆有道理。”王猛声音沉稳,“关中确实必取,但时机与方略,尚需斟酌。”
他抬眼看着赵胤:“老臣近日研读史籍,发现关中民族之复杂,远超想象。胡族政权为巩固统治,多行徙民之策。如匈奴刘聪迁羌、氐于平阳;石虎徙关中民羌于关东;苻坚又迁鲜卑、羌、羯于长安周边。这些迁徙,往往伴随着原有居民的流离失所。”
王猛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据臣所得情报,现今关中人口,汉人不过十之三四,其余皆为各族胡人。更麻烦的是,这些胡人多以部落聚居,自有酋长,不听州郡调遣。苻坚之所以还能在长安发号施令,不过是因他手中尚有二十万精锐,且各族之间互相牵制而已。”
赵虹皱眉道:“丞相此言,莫非是主张放弃关中?”
“非也。”王猛摇头,“老臣是说,取关中不易,治关中更难。纵使得关中,若不能妥善安置各族,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转向赵胤,郑重道:“陛下可记得曹操之事?”
赵胤颔首:“曹孟德确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曹操初据兖州,他务未遑,而亟于用人。”王猛道,“正是因其重视人才,多方延揽,故能削平群雄。待至曹丕、曹睿,多得刚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阙失。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而待其子始为帝者,得人故也。”
王猛环视群臣,最后目光落回皇帝身上:“今我朝欲取关中,首重人才,而非兵马。需得有熟知关中情势,善抚各族者,方能安定地方。否则,纵有百万大军,亦难久守。”
赵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李尧:“李爱卿,粮秣之事如何?”
李尧赶忙出列,面带难色:“回陛下,去岁冀、幽二州大旱,存粮多用于赈济。今太仓存粟,仅够二十万大军一年之用。若要从青、兖运粮至关中,千里转运,沿途损耗十之六七。恐难支撑大军长期作战。”
赵虹闻言急道:“岂能因粮废兵?”
“此一时彼一时。”李尧苦笑道,“当年我军兵少,尚可就地筹粮。今若发兵二十万西征,日耗粮粟以千石计,岂能同日而语?”
他转向赵胤,躬身道:“陛下,西征之难,难在后勤保障,粮食是关键。若强行西征,恐民力不堪啊!”
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主战与主和两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赵胤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忽然,他抬眼看向一直站在武官队列末位的年轻人:“邓侍中,你久在关中,熟知民情,有何见解?”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年轻官员。他叫邓羌,原是关中士族,东汉名将邓禹之后。他通晓各族语言和关中风土。
邓羌稳步出列,举止从容:“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皆切中要害。关中确为四战之地,民族杂处,治理不易;西征也确实耗费巨大,粮运艰难。”
他话锋一转:“然而,关中不得不取。”
“哦?”赵胤挑眉,“细细说来。”
邓羌躬身道:“自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已数十载。陛下立志重塑华夏,若不能收复关中,克复旧都,何以昭示天命所归?”
赵虹闻言面露喜色,张淳却皱起眉头。
邓羌不疾不徐,继续道:“然取关中之策,非必全赖兵戈。”
“卿有何妙策?”赵胤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兴趣。
“臣以为,可三分而行。”邓美道,“其一,遣使联络关中汉人豪强,许以官爵,使其为内应;其二,招抚羌、氐诸部,分化胡人联盟;其三,精兵守关,轻骑扰之。”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关中胡汉杂处,看似复杂,实则各族皆求安居乐业。伪秦初统,各族自危。若陛下能示以宽大,赦而不杀,必有望风归附者。”
张综摇头道:“邓侍中想法虽好,但太过理想。胡人反复无常,岂能轻信?”
邓羌微微一笑:“张仆射所言极是。故臣以为,当先取河东、汉中,以为跳板,观望关中形势。同时广派细作,散布陛下仁德,动摇伪秦根基。待时机成熟,再发精兵,一举而定。”
王猛捋须沉思片刻,缓缓道:“邓侍中之策,老臣以为可行。取关中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
赵虹却大为不满:“如此迁延,何日才能克复关中?”
朝堂上再起争执。
赵胤静静听着,忽然抬手,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卿之言,朕已明了。”赵胤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大臣的脸,“关中必取,然取之有道。”
他踱步下阶,走到大殿中央:“赵将军忠勇可嘉,然不知变通;张仆射老成持重,却失之保守;王相高瞻远瞩,邓将军熟知情势,二卿之策,深合朕意。”
赵胤站定,声音铿锵:“朕意已决,暂不大举西征。以赵虹为征西大将军,总督河东诸军事,以图并州;以镇西将军李矩,屯兵南阳,以图汉中;以邓羌为安抚使,招抚关中各族;以张淳总督粮草,筹备军需。”
他看向王猛:“王相统筹全局,协调各方。”
众臣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赵胤走回御座,却未立即坐下,而是目光深远地望着西方:“然朕深知,取关中不过第一步。真正的难题,是如何治理这片华戎杂错之地。”
他顿了顿,缓缓道:“昔年曹操能成大事,首在用人。今朕亦当效法,广纳贤才,不分胡汉,唯才是举。”
邓羌闻言,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赵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邓爱卿。”
“臣在。”
“朕命你草拟招贤令,明示天下:不论华夷,不计前嫌,凡有才德者,皆可录用。”
“臣领旨!”
赵胤又看向赵虹:“赵将军。”
“末将在!”
“兵可练,不可轻动。朕予你三年之期,整军经武,以待时机。”
赵虹虽心有不甘,仍恭敬领命:“末将遵旨!”
朝会散去,赵胤独留下王猛。
“王相以为,朕今日之决断如何?”赵胤负手立于窗前,望着远处的宫墙。
王猛躬身道:“陛下圣明。取天下在武,治天下在文。今陛下文武并用,实为万民之福。”
赵胤轻轻摇头:“朕何尝不想即刻西征,克复长安?然治国如弈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朕要的,不只是关中,更是天下归心。”
王猛肃然:“陛下志存高远,老臣敬佩。”
“邓羌此人如何?”赵胤忽然问道。
王猛沉吟片刻:“年轻有为,见识不凡。然其出身关中邓氏,与当地豪强关系密切,陛下用之,亦当防之。”
赵胤点头:“朕明白。然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若拘泥于出身来历,何来天下归心?”
他走回案前,取出一卷文书:“这是邓羌前日所上《安边策》,其中主张胡汉分治,各依其俗;互通婚姻,渐趋融合。朕观之,实为治国良策。”
王猛接过粗略一看,面露惊讶:“此子见识,确非常人可及。”
赵胤长叹一声:“天下大乱百年,人心思安。朕不仅要做一个征服者,更要做一个缔造者。重塑华夏,非是驱逐胡虏,而是融汇百川,再造文明。”
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直达关中:“那里有周礼之遗风,有秦法之严整,有汉文之辉煌。而今,胡笳与汉乐齐鸣,戎装与汉服并驰。朕要的,是一个新的华夏。”
王猛拜于地:“臣愿竭犬马之劳,助陛下成就大业。”
夕阳西下,将邯郸宫城染成一片金黄。赵胤独立高楼,远眺西方。
他知道,今日的决定,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不靠武力征服,而以文化融合;不凭血腥镇压,而以仁德感召。这条路前所未有,艰难异常,但他坚信,这才是真正重塑华夏的正道。
注:《赵书》光武帝本纪……帝欲西取关中,以成大业,然前秦势力犹强,众臣纷争,遂固守关隘,轻骑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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