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色下，人有不同的心境。
喻府书房内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轻轻跳动着的火苗，使得身影跟着跳动，像是两条丝绢缠绵在一起。
喻万春没有唤下人，而是自己动手，将几件必要的物品，和一些绘制着淮水水道细节的舆图、几本关于舟船构造的笔记、一套简便的文房，以及几件半旧的寻常布衣，都被一一仔细地打包进一个不起眼的青布行囊里。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专注，仿佛只是在准备一次寻常的公务远行。
但房间内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以及坐在一旁榻上，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身影的温云舒，都昭示着这次远行非同寻常。
温云舒双手紧紧交握，她看着丈夫沉稳的背影，看着他刻意表现得轻松的姿态，心里不是滋味。
“看啥呢？”喻万春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向温云舒，“还得好些天呢，我就是先准备准备。”
白日里朝堂上的风波，他回来后已经轻描淡写的叙述给了温云舒听。
温云舒听到喻万春要开始行动了，心里不免担忧了起来。
而此刻喻万春打点行装的决定，则指向一个危险的事实。
“相公……”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非要……非要走到那一步吗？”
喻万春打包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将行囊的最后一条系带仔细系好。
转过身，走到温云舒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烛光下，温云舒的面容依旧清丽，但眉宇间笼罩的愁云和眼底的忧虑，让她显得格外脆弱。
喻万春心中无尽的怜惜与歉疚涌上心头。
他来汴京后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庶，唯独亏欠眼前这个女子太多。
好像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的生活也跟着他担惊受怕起来，往日安宁的日子也已一去不返。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目光坦然而坚定地看着她。
温云舒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惶恐，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澄澈的决然。
“不是凶险，”喻万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而是必然。汴京已成困局，皇帝猜忌日深，漕运改革也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汉阳王那边也非善地。留在这里，如同瓮中之鳖，迟早会被他们联手撕碎。届时，不仅我性命难保，你和南城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这个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他轻轻抚摸着温云舒的手背，“所以，我必须走！”
“我唯有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所有的攻击才会失去目标，所有的猜忌才会失去意义。皇帝不仅不会追究，反而会抚恤于你。其他人面对一个死人，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如此，大家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温云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而湿润。
她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只是那毕竟还是危险的啊！
哪怕是假的，一想到他要独自面对那生死一线，她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紧张得无法呼吸。
“可是……淮水汹涌，万一……万一有什么差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仅仅是个念头让她害怕。
“没有万一。”喻万春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云舒，你相信我。这个计划，我筹划了许久，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过。杨大和杨五会安排最得力、最可靠的人在淮水接应。一切都会在天衣无缝的掌控之中。”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等风声过去，我便悄悄南下，去江南。到时候，我们就在那里汇合。”
他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向往，“我记得你说过，最喜欢江南的小桥流水，杏花烟雨。等我们到了那里，我就不是什么漕运特使喻万春了，我们或许可以开一间小小的书院，教几个蒙童识字念书；或者，做个不露面的清客顾问。而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们可以像寻常夫妻一样，春日踏青，秋日赏桂，夏日采莲，冬日围炉……过我们想过的平静日子。”
他的话语如同带有魔力，一点点驱散着温云舒心中的恐惧。
她仿佛看到了两人携手漫步于青石板路的背影，只有岁月静好的未来。
那画面太美，美得让她心驰神往。
“真的……真的可以那样吗？”她喃喃道，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这种神仙日子，的确不得不让人神往！
“当然可以。”喻万春微笑起来，“我喻万春此生，或许会负了君王，负了这官位，但绝不会负你。我说过要带你离开这樊笼，去看外面的天地，便一定会做到。这次是危机，也是我们的机会。”
他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云舒，我需要你的配合。消息传回后，我不会再联系你，你必须坚强。你要表现得无懈可击。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离京。我会安排人在沿途暗中保护你，直到我们顺利汇合。”
温云舒听着他周密细致的安排，看着他眼中的信任与期待，心中的恐惧渐渐消失。
她是温家凤女，骨子里自有一般韧性。
既然夫君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眼角还带着泪光，“我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都压下去，“我们……江南见。”
“江南见？”喻万春疑惑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呵呵一笑，“还需要些时日呢。”
他起身，“要不，咱们练练功？”
温云舒瞬间羞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刻，夫妻二人之间，无需再多言语。
所有的担忧、不舍、爱恋与决绝，都融入了这无声的凝视和紧握的双手中。
抉择面前，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只是一对在命运洪流中，相互扶持、誓要杀出一条生路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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