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能把活人压死的银子,到底还是像从干透的抹布里拧水,一滴一滴,带着腥气,硬给凑出来了。
最后一箱封好的银锭和银票,由两个粗使仆役咬着牙抬过门槛。箱子沉得厉害,压得扁担吱呀作响,一角不慎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箱盖都震得翘开条缝,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泛着冷白光亮的官银。黄太监那双死鱼眼一直跟着箱子,这时伸出根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拨了下箱盖,指甲划过银锭表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他身后一个低着头的小太监,手里攥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了一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清晰得让人心头发紧。箱子终于被搬上马车,马伯庸觉得自己的魂儿,也仿佛跟着那沉甸甸的箱子,一并被锁了进去,送往那深不见底的宫墙里。
黄太监拈了拈马伯庸最后“孝敬”的一小袋金瓜子,在掌心掂了掂,三角眼里总算有了一丝活人气,虽然那气也是阴冷的。他扯着尖细的嗓子,不咸不淡撂下一句:“马管事,算你还懂点事。这回嘛,就算了。下回……哼,可没这么便宜了。”说罢,转身踩着马凳上了车,帘子一放,隔断了所有视线。
马车轱辘碾过门前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骨碌碌的声音由近及远,像是碾在人的心坎上,慢慢轻了,淡了,终于彻底消失。载着贾府最后那点元气和所剩无几的脸面,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印,很快就被风吹起的尘土盖住。
府门口,先前远远张望、交头接耳的下人早散了个干净,生怕沾上晦气。只剩几个轮值的守门人,缩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前的三寸地,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风打着旋儿卷过来,把角门外未扫净的、祭神用的纸钱灰烬扬起,几点灰白沾在马伯庸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下摆上。远处,不知哪条巷子隐隐传来当铺伙计拉长了调子的吆喝:“破落祖传物件儿——高价收咯——”声音飘忽忽的,像根针,专往人最痛的地方扎。
他一个人戳在那儿,晌午的日头白晃晃地照下来,明明该有暖意,他却只觉得像被人扒光了扔在街心,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冷得骨髓都发僵。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沉得挪不动分毫,他想抬脚,小腿肚却一阵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硬。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甲狠狠掐进虎口的肉里,靠那点尖锐的刺痛,逼着自己站稳。眼前有些发花,阳光在刚才银箱停留过的石板地上,反出晃眼的白晕,刺得他闭上眼。黑暗中,耳朵里嗡嗡作响,是风声,还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几秒钟后,他再睁开,眼底只剩一片干涩的清明。心口那儿跳得又慢又重,咚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胸腔发麻,是一种劫后余生、浑身精气神都被抽空了的钝疼。喉咙里干得冒烟,像塞了把粗砂,他试着吞咽,却只听见自己喉结滚动时,干涩的“咯”的一声。
办完了。这烫得能把手烙穿、差点要了他命的差事,总算是在他手里,画上了一个句号。一个歪七扭八、写满了憋屈和勉强,但到底算是用力合拢了的圈。
可马伯庸心里,没有半点轻松,更别提什么功劳。只有后怕,像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冷刺骨,一波一波漫上来,没过脚踝,淹过膝盖,快要让他窒息。他太清楚了,这回能过关,七分是靠他那点察言观色、东挪西补、刀尖上跳舞的本事,剩下三分,全凭运气!是邢夫人没再往死里追究头面的事,是贾琏最后被那空荡荡的库房账本和“老太太用度都挂欠”的话堵住了嘴,是宫里那位夏阎王暂时还没想彻底撕破脸皮,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这里头但凡出一点岔子——贾琏当时心一横把他推出去顶罪,王善保家的再闹凶些扯出别的事端,黄太监嫌金瓜子分量不足——他马伯庸现在估计已经在衙门大牢里啃馊馒头,或者被打得血肉模糊扔出府门,生死由天了。
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贾琏那阴晴不定、随时可能翻脸的眼神,让他想起有一次偶然听见这位二爷酒后对心腹小厮说:“这些奴才,用着顺手就留着,惹了麻烦……弃了便是。”那随手指尖一拂的动作,轻飘飘,跟刚才在书房里挥手说“下去歇着”时一模一样。
王善保家的那副嚣张跋扈、恨不得立刻踩死他的嘴脸,也勾连起这婆子曾经炫耀的话:“我们太太眼里,府里一根针、一片瓦都得有去处!”原来这“去处”,也包括把他这样的人碾碎当路垫平。还有平儿递出那个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体己匣子时,止不住的颤抖,和凤姐病中烧糊涂了、翻来覆去的呓语“银子……银子没了……”最可笑的,是他自己初入贾府时,竟也曾暗自想过,只要勤勉办差,谨慎周全,或许能在这高门大户里谋个安身立命的前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哆嗦。
看明白了。他是彻底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贾琏,这位爷,风流皮囊底下是空心的,半点担当都没有,有事往下推,有锅找人背,他那点“看重”和“信任”,轻飘飘的,比柳絮还不如,风一吹就散。
也看明白了这贾府上头的一干人。自私到了骨子里,凉薄浸透了心肺,偏偏还没那份力挽狂澜的本事。一个个躺在祖宗牌位做的旧梦里,眼见着房子椽子都朽烂了,不肯睁眼,也不敢睁眼,只会闭着眼,死命压榨底下这些还有口气的人,拿伙计、婆子、丫鬟们的血肉,去填那个永远也填不满、也根本不该他们去填的无底洞。什么“主子”,什么“百年望族”,不过是一群趴在漏水漏得快要散架的破船上,还在为最后几块发霉的干粮互相撕咬的可怜虫罢了。
从前那点可怜的“本分”和旁观者的唏嘘,在这场差点把他生吞活剥的风波里,被碾得粉碎,风吹过,连点渣子都没剩下。
他对这地方,再没半点念想,一丝犹豫。
剩下的,只有一股子浸到骨头缝里的、实实在在的冷,和一个无比清楚、火烧火燎、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念头:跑!必须跑!立刻就跑!这哪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是口刷了金漆的活棺材!多待一刻,就多一分被钉死在里面的危险!
他慢慢转过身,腿脚还沉甸甸的,但那股掐虎口换来的狠劲撑着他。一步一步,朝着贾琏的书房挪。戏还没完,还得去把最后这点台步走完,去对着那张如今让他一看就胃里翻腾的脸。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住脚,那架老旧的井轱辘在远处吱呀作响,像是在往上提什么沉重的东西。他深深吸了口气,吸进的空气都是冷的,然后调动脸上所有能控制的筋肉,扯出一个惯常的、温顺的、恰到好处的弧度,抬手,敲门。
里头传来贾琏有点不耐烦的、似乎刚被打扰了清梦的动静:“进来。”
马伯庸推门进去,弯下腰,视线落在自己鞋尖前一小片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二爷,宫里的黄公公,已经送走了。”
贾琏歪在炕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珐琅鼻烟壶——马伯庸眼尖,认出那正是前几日他设法弄来“孝敬”黄太监的同款。贾琏打开壶盖,凑近深吸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那场差点让马伯庸掉脑袋的风波,不过是窗外飞过去一只无关紧要的麻雀,早就忘了。他甚至没问一句“后续咋样”,或者“辛苦了吧”。炕桌边沿,随意扔着几张当票,纸角卷起,上面“赤金点翠头面一副”、“古玉蟠螭佩一件”等字迹和后面被朱笔粗粗圈过的、远低于市值的当银数额,刺眼得很。
静默在书房里弥漫,只有贾琏嗅闻鼻烟后满足的细微吐气声。过了半晌,他才像是终于从那股辛辣的享受里回过神来,目光甚至没落在马伯庸身上,而是偏头望着窗外枝头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懒洋洋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鼻烟带来的慵懒:“走了就好。这事儿……总算完了。”他顿了顿,仿佛才记起面前还站着个人,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完了?马伯庸垂着的眼皮下,眼神冰封。对你二爷来说,银子送出去,麻烦暂时离开视线,自然是“完了”。可对我马伯庸来说,这噩梦扒开皮肉让我看清的东西,才刚开始发酵,这“完了”两个字,正是我该醒了的钟声。
“是,谢二爷体恤。小的告退。”马伯庸又躬了躬身,动作标准,毫无错处,然后倒退两步,转身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将里头那股混合着鼻烟味和冷漠的气息关在了身后。
走在回去的路上,起初脚步还有些拖沓,踩在石板上的声音虚浮不定。但慢慢地,一步,两步,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越来越沉。石板路的缝隙里冒出枯黄的草芽,硌在鞋底,触感清晰。累还是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后怕也没全消,心口偶尔还悸一下。但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像烧红的生铁骤然浸入冷水,嗤啦一声,淬炼成型,又冷又硬,沉甸甸地夯在胸口。
路过西厢库房后墙时,他眼角瞥见封条上积了灰,心里一个念头闪过:“柜子底下那包银子,得尽快取出来,不能再放。”走过账房窗外,听见里头老赵拨算盘的噼啪声,心想:“路引的事……或许还能从这老油子那儿想想办法。”远处隐隐传来嬷嬷呵斥、小丫鬟压抑哭泣的声音,他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的拳,指甲再次陷进掌心:“不能再等,下次,那板子说不定就落在我身上了。”
脚步彻底稳下来,稳得像生了根,又像终于卸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负累。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乌云裂开后刺下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眼前:
“十五。庙会。人多,嘴杂,车马乱。”
就在那天。
井轱辘还在吱呀呀地响,但听在耳里,那声音似乎变了,不再是往上提拽的沉重,而是绳索绷到极致后,某处纤维终于断裂前,发出的细微而决绝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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