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永寂冰原从深沉的墨蓝过渡到苍凉的灰白。极光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在天际，仿佛随时会降下新的风雪。
冰洞内，光线依旧昏暗。
祁天运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左腿被周灵蝶趴着睡着，右臂被苏宛儿靠着，衣角还被昏迷的陆雪儿死死攥着。他感觉自己快要僵成一尊冰雕，偏偏胸口伤势未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妈的……这比被魔灵追杀还难受……”他在心里哀嚎，却又不敢真的动弹。
洞口处，伊琳娜已经换了岗。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干柴——在这种冰原上能找到可燃物简直是奇迹——用火石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焰不大，但足够驱散洞内部分寒意，也将众人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周灵蝶是第一个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趴在祁天运腿上，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她迅速坐直身体，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但她脸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清冷，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祁天运。
“我……睡着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啊？哦，没事没事，我也刚醒。”祁天运赶紧打圆场，但一动就龇牙咧嘴——腿麻了。
周灵蝶见状，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帮他揉捏发麻的左腿。她的手法很专业，力道适中，显然是学过经脉穴位。
祁天运老脸一红：“那个……不用……”
“别动。”周灵蝶低声道，手指按在他腿上的几个穴位，一丝温凉的灵力注入，缓解了麻痹感。
祁天运乖乖闭嘴，心里却有点飘飘然。能让周灵蝶这种冰山美人亲手按摩，这待遇……
“啧啧，一大早的就这么腻歪。”苏宛儿慵懒的声音响起，她也醒了，正斜倚在冰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周灵蝶动作一僵，迅速收手，脸更红了。
祁天运干咳两声：“苏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苏宛儿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就是灵力恢复不到三成，这鬼地方灵气太稀薄了。”她看向依旧昏迷的陆雪儿，“不过比起陆姑娘，我已经算幸运了。”
提到陆雪儿，众人都看了过去。
她还在昏睡，但脸色比昨晚好了些，至少不再那么惨白。嘴唇上的深紫色褪去，恢复了一点血色。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似乎还在做噩梦。
而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祁天运的衣角。
“她抓了一整夜。”伊琳娜从洞口走回来，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老子试过轻轻掰开，但她抓得太紧，又怕伤到她，就算了。”
祁天运低头看着那只手。陆雪儿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但因为常年握剑，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子。此刻那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就在这时，陆雪儿的睫毛颤了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雪儿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如冰湖，深邃如寒潭，即使刚从昏迷中醒来，即使眼底还带着疲惫和痛楚，但那股子清冷孤傲的气质，依旧扑面而来。
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冰洞顶，然后视线慢慢聚焦，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周灵蝶、苏宛儿、伊琳娜……最后，是祁天运。
然后她发现了自己正抓着祁天运的衣角。
陆雪儿的动作明显僵住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罕见地闪过一丝慌乱，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手，然后迅速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口，她眉头一皱，闷哼一声。
“陆师姐，小心！”周灵蝶连忙扶住她。
陆雪儿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慌乱已经被惯有的清冷取代。她看向祁天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多谢。”
声音很轻，有点沙哑，但依旧悦耳。
祁天运挠挠头：“不用谢，大家都是自己人……那个，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毒解了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让陆雪儿怔了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好的左臂，又运转灵力内视，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毒……被压制住了？谁做的？”
“苏姑娘。”周灵蝶说，“她用金针配合九幽阴火，为你逼出了大部分毒血。但余毒未清，需要静养三日，不能动用灵力。”
陆雪儿看向苏宛儿，沉默片刻，认真道：“多谢。”
苏宛儿摆摆手：“各取所需罢了。你要是在这儿死了，我找谁打听冰魄凝心莲的消息去？”
话虽这么说，但陆雪儿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还是伊琳娜打破了僵局：“既然都醒了，咱们说说正事。陆姑娘，你孤身一人深入魔宫，到底为了什么？万灵教的人为什么追你？”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雪儿身上。
陆雪儿靠着冰壁，微微闭眼，似乎在整理思绪。极光透过洞口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我为寻我母亲遗物而来。”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但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压抑的情感，“我母亲……是罗枭前代圣女。”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伊琳娜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前代圣女？你是说……三十年前失踪的冰魄圣女，雅思兰黛？”
陆雪儿点头：“母亲的名字，确实是雅思兰黛。”
“等等等等，”祁天运听得一头雾水，“陆姑娘，你母亲是罗枭圣女，那你父亲……是陆盟主？这……这怎么……”
“禁忌之恋。”陆雪儿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但握着剑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三十年前，我父亲游历北境，与母亲相识。一个是反玄盟少主，一个是罗枭圣女，两人的身份注定了这是一段不被允许的感情。”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他们还是相爱了。母亲怀了我，这件事被当时的罗枭皇帝——也就是帕乔雅女帝的父亲——知晓。皇帝震怒，要将母亲处以极刑，因为她不仅违背了圣女的戒律，还怀了中原人的孩子。”
冰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后来呢？”周灵蝶轻声问。
“后来……”陆雪儿的声音有些缥缈，“母亲在几位心腹的帮助下逃出永冻王庭，逃到了永寂冰原深处。她在冰魄魔宫中生下了我，然后将我托付给一位忠心的侍女，让她带着我南下，去找我父亲。”
“那圣女本人呢？”苏宛儿问。
陆雪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有寒光闪过：“母亲没有离开魔宫。她留在那里，因为她在逃亡途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混元宝鉴》碎片和大陆龙脉节点的秘密。”
祁天运心头一震，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四块已经融合的碎片。
“罗枭皇族世代守护着冰魄魔宫，表面上说是敬畏先祖禁地，实际上……”陆雪儿冷笑，“是为了魔宫中那块特殊的碎片。那块碎片不仅关乎《混元宝鉴》，更关乎北境龙脉的一个关键节点。谁能掌控它，谁就能影响整个北境的气运。”
伊琳娜脸色微变：“你是说……女帝陛下她……”
“帕乔雅的父亲想独占这个秘密，甚至想利用碎片的力量，彻底掌控北境龙脉，让罗枭成为真正的北境霸主。”陆雪儿语气冰冷，“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遭到追杀。她逃入魔宫后，将秘密封入了碎片之中，并留言‘待我女来取’。”
她看向祁天运，目光复杂：“我此次北上，一是为了寻回母亲遗物，二是为了查明母亲真正的死因。外界都说她是修炼走火入魔，死于魔宫反噬，但我不信。”
“所以你才深入魔宫……”周灵蝶喃喃道。
“对。”陆雪儿点头，“我在魔宫中找到了母亲留下的信。信中说，她确实受了重伤，但不是因为修炼反噬，而是被帕乔雅的父亲派出的追兵所伤。她在临死前，以生命为代价，将碎片封印在冰魄核心中，只有拥有她血脉的人，才能感应并取出碎片。”
祁天运突然想起，在冰室中，碎片确实是主动飞向他怀里的。难道……
“不对啊，”他疑惑道，“碎片是飞到我这里的，我又没有圣女血脉……”
陆雪儿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这也是我想问你的。祁天运，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你能感应碎片，甚至能收取我母亲封印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祁天运身上。
祁天运被看得有点发毛，讪讪道：“我……我就是个普通小太监，就是运气好点……”
“普通？”苏宛儿嗤笑，“能身怀混沌灵根，能靠直觉找到魔宫入口，能用低阶药剂干扰上古阵法，这叫普通？”
“混沌灵根？”陆雪儿眼神一凝。
祁天运知道瞒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是……我是混沌灵根，无法正常修炼任何功法，但对阵法、禁制、幻术之类的有特殊感应，而且……运气确实不错。”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几人都知道，混沌灵根意味着什么——那是传说中的资质，万年难遇。
陆雪儿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也许……这就是原因。混沌灵根无属性，却能包容万物。我母亲封印碎片时，可能设下了某种禁制，只有特殊资质或血脉之人才能收取。你虽然不是我母亲血脉，但混沌灵根的特殊性，可能触发了禁制的另一重认可。”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那万灵教呢？”伊琳娜追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提到万灵教，陆雪儿眼中寒光更盛：“白无心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魔宫的秘密，他也想得到那块碎片。不仅如此……”她顿了顿，“他还想要我的冰魔血脉。”
“冰魔血脉？”周灵蝶疑惑。
“我母亲是罗枭圣女，拥有上古冰魔血脉。我继承了一部分。”陆雪儿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种血脉对修炼冰系功法有极大裨益，而且……据说可以用来炼制某种邪门的法宝或丹药。白无心想抓我，一是为了碎片，二是为了我的血脉。”
冰洞内再次陷入沉默。
篝火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冰壁上，扭曲、拉长。
良久，祁天运忽然开口：“陆姑娘，你说你母亲将秘密封入了碎片中，那……碎片现在就在我这儿。你要看看吗？”
陆雪儿身体明显一震。她看向祁天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可以吗？”
祁天运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四块已经融合的碎片。
碎片悬浮在他掌心上方，缓缓旋转。四种颜色交织流转——幽蓝、深红、土黄、淡金，散发出柔和而玄奥的光芒。而在碎片中央，隐约能看到一些细密的纹路，像是文字，又像是图案。
陆雪儿盯着碎片，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它……它在共鸣。”她喃喃道，“我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
祁天运将碎片递到她面前：“你碰碰看。”
陆雪儿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食指，轻轻触碰到碎片的边缘。
嗡——
碎片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幽蓝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甚至盖过了篝火，将整个冰洞映照得一片通明！光芒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虚影——那女子身穿罗枭圣女的传统服饰，面容绝美，气质清冷，眉眼间与陆雪儿有七分相似。
“母亲……”陆雪儿泪如雨下，想要抓住那虚影，但手指却穿了过去。
虚影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没有声音传出。几息之后，虚影散去，光芒收敛，碎片重新恢复平静。
但陆雪儿已经泣不成声。
她跪坐在冰面上，肩膀颤抖，压抑了三十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那个向来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天下第一美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周灵蝶默默上前，轻轻抱住她。
苏宛儿转过头去，但眼眶也有些发红。
伊琳娜挠挠头，嘀咕道：“这玩意儿……还真能显灵啊？”
祁天运握着碎片，心里也五味杂陈。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陆雪儿，忽然觉得，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其实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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