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天儿一天比一天冷。
轧钢厂运输队休息室里,炉子烧得正旺,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
几个司机手里端着搪瓷缸子,围着炉子烤火。
李长河坐在靠窗的长条凳上,手里拿着一份《Rm日报》,正仔细看着第二版的一篇报道。
“哎,长河看啥呢,这么认真?”
李长河把报纸递过去,指了指那篇标题为《个体经营有活力,解决就业显身手——皖省“傻子瓜子”经营情况调查》的文章。
老王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念出声来:
“……年广久同志经营炒货,雇工七人,年营业额达……”
他念到一半,像是被茶烫了嘴般,声音猛地拔高:
“嚯!雇了七个人...这不成小资本家了吗?”
休息室里,其他几个人都围过来。
“啥玩意儿?我看看我看看!”
司机小张抢过报纸。
“这不违反政策吗?恩先生不是说...雇工超过七个就是剥削吗?!”
“就是啊!”
另一个老司机接话。
“前些年别说雇工了,自家养多几只鸡都不行!”
“现在报纸咋还登这种事儿?这不是鼓励走......”
李长河喝了口茶,慢悠悠提示道:
“你们别光看正文,再看看下面那几行。”
几个人目光扫过去。
编者按写得很有技巧——既肯定了“解决就业、方便群众”的积极作用,又强调“要在实践中探索个体经济发展的边界和规范”。
最后还说:
“欢迎读者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
看完后,小张挠了挠头:
“这…这话说得,两头堵啊!”
李长河放下茶缸,指着那几行字。
“看见没?”
“上头在试探风向呢,不否定,也不完全肯定...先把事儿抛出来,让大家讨论。”
老王咂摸咂摸嘴,把报纸翻来倒去又看了两眼:
“有点意思啊,前阵子开了不要粮票的饭馆,现在又出来个雇工七人的瓜子摊...这是要变天啊?”
“变不变天,不知道。”
李长河把报纸收起来,小心折好。
“但规矩,肯定是要变一变了!”
“你们想想,那么多返城知青没工作,光靠国家分配,分得过来吗......”
“总得给人留条活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吃饭...堵不如疏嘛。”
几个人围着炉子,若有所思。
下班后,李长河推着自行车出了厂门。
在路过一条小胡同口时,他看见个新摆出来的三轮车摊位。
车上支着个简易的棚子,棚下摆着几个大簸箕,簸箕里是炒好的瓜子、花生。
车前挂了个硬纸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
“小陈炒货”。
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脖子上围着条灰色围巾。
李长河捏闸停下,走过去一看。
“同志,要瓜子吗?”
年轻人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赶紧往前挪了半步:
“瓜子是新炒的,五香味的,香着呢!”
李长河走到簸箕前,伸手抓起一小把瓜子,看了看成色。
“手艺不错啊!”
李长河把瓜子仁丢进嘴里,点点头:
“小伙子是返城知青?”
年轻人愣了一下,点点头:
“嗯,去年刚从陕省回来。”
“工作没安排上?”
“安排了。”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
“街道给联系了个工厂,临时工,一个月十八块五。”
“那怎么……”
“家里母亲病了,弟弟还在上学,那点钱吃饭都紧巴,别说看病买药了...实在没办法了。”
李长河明白了。
又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返城知青。
“一天能卖多少?”
年轻人犹豫一下,见旁边没人,这才交了实底:
“好的时候...能卖十来斤,差的时候…也就三五斤。”
李长河笑着安慰道。
“那也比在厂里当学徒强吧?”
“混口饭吃,能贴补家里点…就是心里不踏实。”
李长河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警惕和不安,是早期个体户的普遍状态——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有人来掀摊子。
“看见今天《Rm日报》了吗?”
李长河换了个话题。
年轻人茫然地摇摇头:
“没…没看,咋了?有啥新精神?”
“安徽有个卖瓜子的,雇了七个人帮忙...生意做得挺大,还上了报纸。”
年轻人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雇工?这…这能行吗?”
“既然能登出来,说明上头在考虑这个问题...以后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得找人帮忙?”
年轻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雇人?
他想都没敢想过。
可如果…如果真能像报纸上那样……
就在这时,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朝着这边直奔而来。
为首是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袖章上印着“市管”字样。
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干部...一个拿着笔记本,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
“联合检查!”
年轻人手一抖,一些瓜子撒在了秤盘外。
那几人转眼就到了摊子前,“嘎吱”刹住车。
为首的中年干部,目光先扫过三轮车、棚子、簸箕,最后落在年轻人脸上,表情严肃。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嘴唇哆嗦了一下:
“陈…陈岩。”
“出示一下你的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还有进货凭证。”
陈岩手忙脚乱,在围裙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塑料皮夹子——里面只有一张街道开的“临时摊位许可”。
中年干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年轻干部记录。
随后,他抓起一把瓜子,看了看成色,又闻了闻。
“瓜子从哪里进的货?”
“从…从大红门农贸市场,找...找郊区的老乡买的。”
陈岩声音发紧。
“有票据吗?”
“有…有老乡手写的白条。”
“就你一个人经营?”
“是…是,目前是我一个人。”
陈岩赶紧点头。
“目前是?”
中年干部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眉毛一挑。
“你的意思是,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找人来帮忙?”
“雇工”这两个字,虽然没直接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陈岩浑身一颤,因为对方说得没错。
在他忙得脚不沾地时,他弟弟和隔壁小李确实会过来搭把手。
收摊后,他偶尔给二人点零花钱,这…这算雇工吗?
可现在,在检查人员的审视下...这简单的“帮忙”,性质似乎变得严重起来。
李长河在旁边看着,心里明白了。
他们未必掌握了确凿证据,更像是常规检查中的推测和“敲打”。
目的是警告,提醒这条红线碰不得。
同时也是一种试探,看看有没有“胆大妄为”的人。
中年干部见陈岩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利索,心中基本有了判断。
“小同志,政策你要清楚..鼓励个体经营、解决自身就业是好事,但要注意方式和界限。”
“如果涉及雇工,性质就不同了...那属于剥削,是原则问题!”
“你到底雇了几个人?怎么结算的?必须说清楚!”
压力陡然升级,从一般的违规经营检查,一下子上升到原则高度。
陈岩腿一软,后背抵在了三轮车上。
就在这时,李长河上前一步,站到了陈岩和检查组中间。
“这位领导,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中年干部眉头一皱,打量了一下李长河。
“你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我是轧钢厂的司机,路过买点瓜子。”
李长河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份《Rm日报》,翻到第二版。
“您先看看这个。”
中年干部疑惑地接过报纸,扫了一眼标题,脸色微微一变。
“第二版,正在讨论安徽‘傻子瓜子’的事。”
李长河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
“文章里面提到,像这样解决了好几位青年就业的个体户...他们的做法,是符合当前探索方向的。”
中年干部盯着报纸看了几秒钟,又抬头看看李长河,眼神复杂。
他当然明白李长河的意思。
这篇报道的出现,本身就代表了态度、风向的微妙变化。
他们这些具体执行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上面讨论、下面摸索”的模糊期...手里的尺子不好掌握,轻了重了都可能出问题。
“咱们街道的青年自谋生路,方式方法上可能不成熟,但初心是好的。”
李长河语气诚恳。
“对于这样的青年,是不是应该以教育引导为主,给他们一个学习政策、合法经营的机会?”
“真要一棍子打死,恐怕和上头精神不太合拍啊。”
中年干部沉默了片刻,把报纸还给李长河,转头对陈岩教育道:
“今天先这样,但该办的手续要办,该守的规矩要守...下次再发现有问题,就不是教育这么简单了。”
陈岩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谢谢领导!”
中年干部不再多说,骑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了胡同口。
检查人员一走,陈岩一屁股坐在三轮车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谢…谢谢大哥。”
李长河摆摆手:
“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这几天多看看报纸,政策的事,心里得有数。”
“做生意,光埋头苦干不行,还得抬头看路。”
陈岩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摊,生怕那些人再杀个回马枪。
......
晚饭时分,李长河一家人围坐在桌前。
易中海抿了一口酒,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长河,我今儿听人在议论‘傻子瓜子’的事儿...咋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旁边,一大妈夹了块鸡蛋,随即接过话头:
“就是啊,地主老财才雇长工呢!这报纸咋还宣传这个?”
易中海重重地点点头:
“雇工超过七个人,性质就变了!”
李长河掰了块馒头,蘸了点儿菜汤:
“舅舅,《反杜林论》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工厂是啥样?”
“那工人一天干十六个钟头,工钱还吃不饱饭,确实是赤裸裸的剥削...现在呢?”
“雇几个人帮忙炒瓜子、装袋...一天干八个小时,月底结钱,您觉得这是同一个性质吗?”
易中海被问得一愣。
“要我说啊,这‘雇工七人’的线,就是个理论数字。”
“那么多返城青年没工作,国家安排不过来...有人能自己干起来,还能带几个人一起干,既解决了就业,又交了税,这不是好事吗?”
“总比大家都闲着强吧...闲则生事啊!”
一旁,苏青禾很是担忧:
“可政策要是不允许,干得再好也是犯错误啊。”
“所以现在才要讨论嘛!”
李长河又夹了个馒头。
“今天报纸把这事儿登出来,就是投石问路...看看社会反应,听听各方意见。”
闻言,易中海重重放下酒盅:
“要真是这样,那不就乱套了...今天你雇七个卖瓜子,明天他雇七十个开饭馆,后天再有人雇七百个搞运输......”
“这不又回到旧社会了吗?”
他的困惑是真切的。
一个在计划体制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要接受“雇工”...这种观念冲击,不亚于一场十级地震。
“舅舅,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只是讨论,离真正放开还远着呢。”
易中海叹了口气:
“长河啊,我活了大半辈子,每次变革都看得明白。”
“可这次,我是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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