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五月十八，灵武郡（原灵州）。
朔方节度使衙门中气氛极为压抑。
主位上空空如也。
他的主人刚刚沐浴更衣接了诏命，现在在后堂聆听内侍所传圣训。
下首两列，将星闪烁。
王思礼、崔乾佑、哥舒翰、郭子仪、安思顺、白孝德、王难得、荔非守瑜、荔非元礼........
其中资历最老的当属郭子仪、安思顺与王思礼三人。
但哥舒翰如今以陇右节度副大使的名头，还稳压老上司安思顺一头。
前者打拼到现在的官阶，无不是打拼二十年以上，而哥舒翰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却仅仅用了六七年光景。
王思礼远在河东，几乎是自成体系。
郭子仪向来谨言慎行，遇战能战，遇功不抢，与同侪最是和睦。
只有安思顺脾气火爆，最是看不惯“幸进小人”，每每遇到往日下属，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其族兄安禄山如今已是两镇节度，甚至听说朝廷有意将河东也托付。
而他自己却还只是个大斗军使，与之相比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年安思顺在河西上阵厮杀时，安禄山还只是个互市牙郎，给人当翻译。
比不过这位兄长他认了。
可你哥舒翰是个什么东西？
在长安架鹰遛狗，混吃等死到四十岁才来投军！
凭什么这时候竟爬到老子头上？！
卖钩子吗？
眼看二人这边火花四溅，说不得马上就要打起来，郭子仪连忙出来打圆场。
在座众将也只他有这本事阻止这对仇人。
安思顺这边还在跟哥舒翰大眼瞪小眼，此时门口人影闪过，王忠嗣已送走内侍返回堂上。
全场瞬间肃静，各归各位。
四镇节度使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将，然后才缓缓坐下。
“朝廷再次急令往攻石堡城，此战兹事体大，今日擂鼓聚将，就是要集思广益，诸君尽可畅所欲言~”
此言一出，堂上更是静得针落可闻。
王忠嗣隐有不悦之色闪现。
众将只觉头顶上压下一座山，呼吸都开始急促了。
王思礼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快要睡着，而崔乾佑双眼死死盯住对面柱子，像是有什么精彩事物牢牢将其吸引。
河东离石堡城所在的河湟之地最远，就算要劳师远征也仅仅只会调遣少量精锐，到时遣一精干校尉去充个人头数便是。
实在是跟他们关系不大，没必要此时强出头。
而反观陇右则是首当其冲。
哥舒翰责无旁贷，起身抱拳道：“末将愿为先锋！”
皇甫惟明下狱后，他便被紧急调往陇右任职，虽经过近一年的整顿，其麾下战卒稍稍恢复，但还远不能弥补石堡惨败所造成的损失。
郭子仪起身道：“使君，陇右兵甲未足，战心未复，强行出战恐会重蹈覆辙，若定要立即拿下石堡城，须由其他各镇支援才是。”
王忠嗣微微颔首，可还没等他说话，下首安思顺便出声道：“节帅！某河西愿为前驱，为朝廷拿下石堡城！其他各镇袍泽在旁摇旗呐喊便可。”
还未坐下的哥舒翰瞬间双手青筋暴起，可碍于场合并顾及主将颜面，却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
王忠嗣此时缓缓摇头道：“你河西方经大战，虽不似陇右那般死伤惨重，但军士年内转战数千里，已是元气大伤，恐也难以担此重任。”
去岁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大破突骑施，将这个西突厥最后的传承者再次降服，西域全境光复。
大唐的西部边陲与北边的燕北“金管”已然接壤。
而这位声震河西的名将则调任安西大都护府，显然是朝廷希望其再接再厉，继续经略葱岭以西。
“使君.........”
“不用说了！本帅自有安排。”
安思顺不敢强辩，只能气馁坐下。
而此时剩下的朔方众将则是纷纷请战。
三镇都当不了主力，那还剩下谁？
自觉点，赶紧为主将分忧吧。
可面对麾下的积极响应，王忠嗣却还是愁眉不展。
“汝等真认为可战？”
此言一出，本来热烈的气氛瞬间像被泼了盆冷水。
朔方众将尬在当场，目光却悄悄汇聚到了郭子仪身上。
作为朔方的二号人物，他只得再次起身拜道：“节帅可是忧虑......后路？”
王忠嗣目中精光一闪，但却不置可否。
燕北这两个字在朔方就像某种禁语，大家只在心中默念默想，却是从不宣之于口。
上次漠北大战落幕。
王忠嗣本是提前落子，做了种种筹划，而李固那一路就是送人头、拼消耗的，可谁知却被其颠倒乾坤，拿到了几乎所有胜利果实。
其后更是成立燕北九管，整出来了个比突厥王庭更恐怖的存在。
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圣人真以为北境从此高枕无忧！？
经过此事，朝廷的胃口愈发大了。
此次明为攻石堡城，其实就是存了灭掉吐蕃的想法，只是如今高原上君臣和谐，之前的教门内乱也被平息，像突厥各部互杀数年这等百年难遇的机会实在没有。
刚才传旨内侍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王忠嗣如何能听不出来？
“之前讨要的兵甲军需可曾运至前线？”
哥舒翰眉头皱了皱，沉声回复：“只有所需的五分之一。”
王忠嗣冷哼道：“长安怎么说？”
“皇甫惟明与韦坚案牵连甚广，特别是漕运衙门几乎被抓空了，如今大河漕船几乎断绝。”
“那何时能复？”
哥舒翰轻叹道：“兵部、户部与转运衙门都未有明确答复。”
王忠嗣强忍怒气，再次发问：“这一季的军资可交付了？”
“还未。”
“粮食兵刃运不过来，宝钱也无？”
在座众将只觉主位之上似是立了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微微的叹息声在堂上此起彼伏。
“混账！”
王忠嗣拍案而起：“李贼焉敢如此欺我！？”
李林甫存的什么心思他焉能不知？
但他不怕。
其如今身兼四镇节度，实乃国之干城。
圣人乃明君，如何能做自毁长城的事情？
王忠嗣第一次觉得，大唐最大的敌人不是外患，而在萧墙之内！
中枢弄权至此！
为了自身权势，竟然敢公然逼迫他这个军方第一将！
简直猖狂荒谬至极！
之前日防夜防的杂胡郡王，如今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起码那人至今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
王忠嗣神色阴沉，吩咐左右：“发文，狠狠地催！军资不到，本帅一兵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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