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年的雪下得邪性，刚入亥时，长安街面已积起半尺厚的雪。李璟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袍，袖口磨出毛边，跟在秦岳身后踏雪而行，靴底踩碎冰壳的声响，混着远处隐约的丝竹声，格外刺耳。
“陛下，前面就是西市街口。”秦岳压低声音，指了指街角蜷缩的黑影。李璟快步走过去，借着雪光看清是个老妇，怀里抱着个冻得发紫的孩童，两人身上盖着破麻袋，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伸手探向老妇额头，冰得刺骨。
“老人家，为何不去粥棚？”李璟声音发紧。老妇缓缓睁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粥棚……被节度使家的人占了，说要给公子暖轿……”话没说完，头一歪栽在雪地里。秦岳伸手一探，脸色凝重地摇头：“没气了。”
李璟的指节攥得发白，刚要开口，就听见街对面传来马蹄声。三顶暖轿疾驰而过，轿帘被风吹开，里面的锦衣公子正搂着歌女饮酒，桌上的烤乳猪油光锃亮，一块肥肉掉在雪地里，被紧随其后的家奴一脚踢开，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别挡着王公子的路！”
“王公子？”秦岳眉峰一挑，“是户部侍郎王琚的儿子王承福。”李璟没说话，转身跟上暖轿。轿子最终停在一座朱漆大门前，门上牌匾写着“王府”二字，门内丝竹声震耳，酒香混着肉香飘出半条街——这正是王琚的府邸。
李璟站在街对面的茶棚下，看着王府家丁将乞讨的流民一个个踹开，有个瘸腿老兵想上前讨口饭，竟被家丁用棍子打断了腿。老兵趴在雪地里哭骂：“我在河西守了十年，断了条腿，你们却在家喝兵血！”
“河西？”李璟猛地回头，秦岳立刻点头：“这老兵是去年退伍的玄甲骑士兵，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叫赵老栓，因伤退伍后没拿到抚恤金。”李璟的呼吸骤然粗重，抬手扯开棉袍领口，露出里面的龙纹内衬，“秦岳，拿朕的令牌，调京卫营三百人，围了王府！”
秦岳腰间的鎏金令牌刚亮出来，茶棚老板吓得瘫在地上磕头。李璟踩着积雪走向王府，守门家丁刚要拦，被秦岳一拳砸翻：“瞎了你的狗眼，陛下在此！”“陛下”二字一出，王府门前瞬间死寂，连丝竹声都停了。
王琚穿着貂裘匆匆跑出来，看见李璟站在雪地里，棉袍上沾着雪沫，脸色比雪还白，“噗通”一声跪倒：“臣……臣不知陛下驾临，死罪！”李璟没看他，径直走进府内，正厅里摆满宴席，二十多个锦衣子弟搂着歌女嬉闹，桌上的山珍海味堆成小山，地上扔着没吃完的胡饼。
“王侍郎，”李璟拿起桌上的银壶，倒出酒浇在地上，“河西军卒在雪地里冻饿而死，你儿子却在这儿喝暖酒、抱美人。你户部的账本上，给退伍老兵的抚恤金，去哪了？”
王琚浑身发抖：“臣……臣不知情，是下人……”“不知情？”李璟突然提高声音，指着厅外被抬进来的赵老栓，“他断了条腿，拿不到抚恤金，你却在三个月内买了三座宅院！你府里的宴席，够一百个流民吃一个月！”
王承福吓得躲在歌女身后，被秦岳一把揪出来，按在地上磕头。李璟盯着他：“你占了西市的粥棚，就为给你的暖轿腾地方？刚才冻死的老妇和孩童，就是被你赶出来的！”
不等王承福辩解，李璟已转身下令：“秦岳，把王琚父子关入天牢，抄没全部家产！府里的宴席，全部分给街头流民；家丁仆人，凡动手打人者，各打五十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的锦衣子弟，“你们的父亲，都是朝廷官员，限你们明日午时前，将家中多余粮米捐至西市粥棚，若有违抗，与王琚同罪！”
子弟们吓得脸色惨白，纷纷跪地领命。李璟走出王府时，京卫营已将府门围住，百姓们闻讯赶来，看见官兵抬出王府的粮食，都欢呼起来。李璟站在雪地里，对秦岳说：“传旨，即刻开放内库，调十万石粮草至长安各粥棚；所有退伍老兵，明日起至兵部登记，双倍补发抚恤金，无家可归者，入军屯安置。”
“陛下，内库粮草……”秦岳刚开口，就被李璟打断：“朕的内库，不是用来堆金子的，是用来养民的！再传旨给河西节度使，让他严查军饷克扣，若有贪腐，就地斩决！”
雪还在下，但西市的粥棚已经重新燃起篝火。李璟亲自给赵老栓端去一碗热粥，老兵捧着碗，眼泪混着粥水往下流：“陛下……臣没想到，还能吃到您亲手端的粥……”李璟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朕对不住你们，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远处的朱雀门方向，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子时。李璟抬头望去，雪光映着长安的万家灯火，有几户人家已开始往街上扫雪，准备天亮后去粥棚领粮。他忽然想起李通白天送来的宫苑账册，上面写着“御花园需增购暖炭千斤”，不由得笑了——明日，这千斤暖炭，该挪去西市的粥棚了。
秦岳跟在李璟身后，看着他棉袍上的雪越积越厚，却脚步沉稳。他忽然明白，这位帝王的爽利，从不是朝堂上的拍案怒斥，而是雪夜里踏破寒冰的脚步，是给流民端去热粥的双手——铁腕藏在风骨里，慈悲落在民生上，这才是能守住江山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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