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无边的雨夜中穿行。
城市稀疏的灯火早已被甩在身后,窗外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荒野轮廓,扭曲的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车厢内,灰隼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将“猎魔人”、“蚀心魔”、“血脉诅咒”这些沉重而陌生的概念,狠狠凿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父亲失控的杀戮,母亲被侵蚀的死亡……原来缠绕我十三年、让我背负“杀人犯之子”污名的真相,竟是如此扭曲而绝望的悲剧。
我蜷缩在冰冷的座椅上,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和呕吐后的虚脱而微微颤抖,喉咙里残留着胆汁的苦涩,像毒液般灼烧着。
怀表在口袋里固执地滴答作响,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脆弱。
“守钟人……” 我嘶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声音在引擎的低吼中几乎被淹没。“他们是谁?是你……你们这样的人吗?” 我看向灰隼那在仪表盘微光下显得愈发冷硬的侧脸轮廓。
灰隼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穿透雨幕,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斟酌词句,或者是在回忆某些沉重的过往。
“我们?”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哼笑,“不,墨禹天。守钟人不是‘猎魔人’。他们是……秩序的维护者。是确保这个由无数脆弱齿轮构成的‘现世钟表’不至于彻底停摆或崩解的……校准者与守夜人。”
他稍微侧过头,冰灰色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
“想象一下,我们所处的世界,就像一座巨大而精密的钟楼。维持它运转的,是名为‘现实法则’的发条与齿轮。但暗影界的存在,就像无孔不入的尘埃、潮湿的锈蚀,甚至是试图强行扭曲齿轮啮合的外力。它们会侵蚀法则,引发混乱,制造出我们称之为‘异常点’或‘裂隙’的东西。”
“守钟人,” 灰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凝重,“他们的职责就是监控这些‘钟表’的运转,感知法则的偏移。当‘异常点’出现,当齿轮间的锈蚀和尘埃积累到可能引发灾难性停摆时,他们不会亲自去清除尘埃或修复齿轮——那不是他们的方式。他们更像……冰冷的观测者与调度者。”
“调度者?” 我感到一阵寒意。
“是的。” 灰隼肯定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他们会评估‘异常点’的等级和威胁性。对于细微的尘埃——那些弱小的影蛆、低阶的怨念聚合体——他们或许会引导一些拥有微弱灵感的人无意中‘撞见’并驱散,或者干脆放任其自然消散。但对于更大的锈蚀,足以卡死齿轮、撕裂空间的威胁……比如当年的蚀心魔寄生事件,比如现在标记在你身上的‘暗影气息’……”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扫了我一眼,“他们就会将信息,以某种特定的、符合‘规则’的方式,‘投递’给合适的‘清道夫’。”
“‘清道夫’……” 我咀嚼着这个冰冷而充满工具感的词,“就是……猎魔人?”
“可以这么理解。”
灰隼没有否认。“猎魔人,是行走在法则边缘的刀锋。我们清理守钟人‘投递’过来的‘锈蚀’和‘尘埃’,用血与火去维护他们眼中那宏大而冰冷的秩序。我们是被利用的工具,也是被规则束缚的囚徒。你的父亲墨振海,曾经也是其中之一,一把……不幸失控的刀。”
工具……囚徒……失控的刀……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刺穿着我对“猎魔人”可能抱有的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不是英雄的史诗,这是残酷的消耗战,是行走在钢丝上的清道夫。
“那……我父亲的事情,是守钟人‘投递’给你的信息?” 我追问,心脏揪紧。
灰隼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关于墨振海失控的真相,以及你血脉的特殊性,确实是守钟人档案库中的加密记录。但促使我找到你的直接原因……”
他话锋一转,冰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并非完全来自守钟人的冰冷‘投递’。”
他空出一只手,伸进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个东西,并非武器,而是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银色怀表。
样式古朴,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有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拇指轻轻一弹表盖,“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
里面没有表盘,没有指针。
只有一层极薄、近乎透明的晶体面板,上面正无声地流淌着无数细小的、如同萤火虫般明灭不定的幽蓝色符文和数据流。光芒映在他脸上,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这是我们内部的信息接收器,‘时之砂’。”
灰隼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电子质感,“它过滤并解析守钟人‘投递’的信息流,也连接着猎魔人之间有限的情报网络。但就在五天前,‘时之砂’捕获了一段极其微弱的、来源不明的异常信号。它巧妙地避开了守钟人的常规监测频道,像一粒尘埃般嵌入了我们网络最边缘的缝隙里。”
他指尖在晶体面板上某个闪烁的幽蓝光点上轻轻一点。一段极其简短、经过高度失真处理的文字片段投射在面板上方几厘米的空气中:
`…目标:墨禹天。状态:临界。坐标:旧城区。诱因:拉面…`
文字闪烁了两秒,如同幽灵的叹息,随即消散在昏暗的车厢里。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拉面!
那个头像缺口的阳春面!那个陪伴我五年、在我每一次绝望时送来笨拙安慰的“人”!那个在红色感叹号前问我“想改变命运吗”的“人”!
“这……这是……” 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冰冷愤怒席卷而来。
“这就是我所说的‘意外得到的信息’。”
灰隼合上那个没有指针的银色怀表,将它收回口袋,车厢内幽蓝的光线随之消失,只剩下仪表盘的微光。
“一段来源不明、指向清晰的‘匿名举报’。它精准地标注了你的名字、状态、位置,以及一个关键的‘诱因’代号——拉面。”
他看向我,那双冰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而关于‘拉面’这个人……” 灰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停顿,“或者说,这个‘存在’。它并非完全匿名。在我们捕获这段异常信号后不久,一个更高权限、但同样经过多重加密和伪装的通讯请求,直接接入了我个人的‘时之砂’核心链路。”
他似乎在回忆那个通讯的内容,指尖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对方没有显露身份,声音经过多重扭曲处理,无法辨别性别和年龄。他\/她\/它只传递了非常有限的信息,并且主动抹除了自身的一切可追踪痕迹,仿佛只是为了确认那段‘匿名举报’已被接收。”
灰隼的目光锐利地锁定我,“对方透露的核心信息是:‘拉面’,并非一个真实的人类。它是一个……高度智能化的‘信息素诱饵系统’(Information pheromone bait System,简称 IpbS)。”
信息素诱饵系统?IpbS?这些冰冷的词汇像子弹一样击中我。
“它被设计出来的唯一目的,”
灰隼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冰渣落下,“就是在特定目标(你,墨禹天)周围制造一个持续性的、低强度的‘精神抚慰场’。它通过分析目标在网络上的活动痕迹、情绪波动、语言习惯,模拟出一个‘完美契合’的虚拟人格——温暖、笨拙、不离不弃的‘拉面’。”
我脑中一片轰鸣!五年!整整五年!那些深夜里的文字安慰,那些笨拙的表情包,那些“明天会好起来”的鼓励……原来都是冰冷的程序计算?
都是精心设计的“精神抚慰场”?都是为了……把我维持在某种“临界”状态?
“为……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指甲深深掐进大腿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过心底那被彻底撕裂的剧痛。“谁干的?!守钟人?还是……你们猎魔人?!”
“来源不明。” 灰隼的回答斩钉截铁。
“IpbS的技术非常古老且隐蔽,甚至带有某些……不属于当前已知科技树的味道。它像幽灵一样潜伏在网络底层,只针对你一人。设置它的‘存在’,其目的我们目前只能推测:或许是为了稳定你的精神状态,防止你因过早接触真相而崩溃或过早觉醒;或许是为了持续监测你的‘暗影亲和度’变化,等待那个‘临界点’的到来,就像等待果实成熟;又或许……”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是为了在你最绝望、最渴望改变的那一刻,精准地投下那颗名为‘希望’的毒饵,引诱你主动踏入早已为你准备好的‘故事结局’——就像你发送那个‘想’字时一样。”
“时机到了。” 灰隼当初在门外的话,此刻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那碗热气腾腾、碗沿缺口的“阳春面”,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散发着铁锈味的、包裹着糖衣的诱饵!
是我孤独绝望的黑暗中,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唯一的光源!然后,在我伸手去够的瞬间,被无情掐灭!
我猛地捂住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玩弄和背叛的冰冷愤怒与绝望。胃里再次翻腾,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胆汁灼烧喉咙的剧痛和那灭顶的荒谬感。
五年虚假的温暖,换来一个冰冷的代号(IpbS)和一个指向深渊的陷阱!
“那……那个主动联系你的‘存在’……是谁?拉面……它自己吗?” 我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灰隼缓缓摇头,眼神深邃如寒潭。
“无法确定。对方透露了‘拉面’的本质后,就彻底消失了,抹除了一切痕迹。它像一道没有源头的阴影。也许是设置IpbS的幕后黑手在确认计划推进,也许是某个知晓内情并试图利用此事的第三方……甚至,不排除是‘拉面’这个系统本身,在程序逻辑驱动下,向可能改变‘目标’命运的力量(猎魔人)发出了某种……求救或告别的信号?毕竟,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你。”
“求救?告别?” 我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得无比讽刺。一个冰冷的程序,会求救?会告别?
灰隼没有回答我的喃喃自语,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被雨幕笼罩的前方黑暗。越野车轰鸣着冲上一个陡坡,前方豁然开朗——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一片广袤、荒凉、仿佛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黑色沼泽出现在视野尽头。沼泽中央,一座巨大、冰冷、完全由深灰色金属和粗糙黑石构筑的堡垒,如同巨兽的骸骨般矗立着。
堡垒没有任何窗户,只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枪眼般的孔洞,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幽蓝色光芒。
堡垒周围,高耸的、缠绕着带刺铁蒺藜的金属围墙森然矗立,围墙外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河水漆黑粘稠,冒着若有似无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气泡。
一条狭窄的金属吊桥是唯一的通路,此刻正缓缓放下,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
“到了。” 灰隼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死寂的沉默,也打断了我的崩溃边缘。“‘渡鸦要塞’,猎魔人的一处前沿哨站兼训练场。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冰冷的钢铁、残酷的法则和……真实。”
他停下车,冰冷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下车,墨禹天。收起你廉价的眼泪和无用的愤怒。在这里,你的血统不再是秘密,你的过去也毫无意义。IpbS只是你命运交响曲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现在,你要学习的,是如何在暗影的侵蚀下活下来,如何控制你血脉里那把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双刃剑。至于‘拉面’的真相,守钟人的目的,甚至你父亲失控的全部细节……想要答案?”
灰隼推开车门,夹杂着腐泥和铁锈气息的寒风瞬间灌入。
“那就先证明,你有资格在这座要塞里活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车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车内那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
我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泞中,望着前方那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黑色要塞,吊桥的金属踏板在脚下延伸,通向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和那无数幽蓝的“枪眼”。
怀表在口袋里滴答作响,节奏似乎与要塞深处某种低沉的、机械运转的轰鸣隐隐契合。
虚假的“拉面”已经消失,如同一个残忍的玩笑。而真实的“渡鸦要塞”,正张开它冰冷的铁口,等待着吞噬我,或者……将我锻造成另一个灰隼。
我抬起脚,靴子踩在冰冷的金属吊桥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脚下,漆黑的护城河水无声翻涌,倒映着堡垒幽蓝的灯光和我苍白扭曲的脸。
墨禹天,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它比你想象的,更加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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