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哒——!”
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不再是远处的威胁,而是狠狠碾过干涸的河床,震得人心胆俱裂!十几支火把在迅速降临的暮色中连成一条扭曲、跳跃的毒蛇,正朝着他们藏身的山坳猛扑过来!
营地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每个人。
“是卫所的旗号!狗日的鼻子真灵!”孙铁骨如同猎豹般蹿上旁边一块巨石,只一眼便低吼出声。他猛地转身,声如炸雷,瞬间压下混乱:“老三!带你的人护着妇孺往东边林子撤!快!陈兄弟,你们...”
陈远根本没等他说完,嘶哑的吼声已经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铁柱!背上走不动的!李二狗!快!把火堆盖死!一粒火星都不能留!赵叔!您老招呼腿脚慢的,跟着孙大哥的人往东撤!快!快!快!”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撕裂。
李二狗连滚带爬扑向篝火,手忙脚乱地用脚踢、用手捧起湿泥往火堆上盖。“滋啦!”滚烫的灰烬和未燃尽的木柴烫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赵老头一口吐掉叼着的旱烟杆,像驱赶待宰的羊群般,用那根烟杆急促地敲打着几个吓傻了的同乡:“走!快走!往东!钻林子!”黑暗中,他烟锅里那点残存的红光急促地明灭着,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
大地在密集的马蹄践踏下开始颤抖。就在这时,王黑子像是突然惊醒,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粮!粮食袋子!还在火堆边上!忘拿了!” 他作势就要不管不顾地往回冲。
“你他娘的找死?!” 孙铁骨反应极快,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唰”地揪住王黑子的后脖领,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两人目光在黑暗中短暂碰撞,孙铁骨眼中是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王黑子眼中则是极度的惊慌和一丝...闪烁。
“那可是...是咱们最后的口粮啊!三天...三天的命!” 王黑子声音带着哭腔,挣扎着,眼珠子在火光映照下似乎要凸出来。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没有犹豫,他猛地一矮身,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营地中央、那堆即将被掩埋的火堆旁冲去!那里,粗布粮食袋子隐约可见。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袋口的瞬间——
“咻——!”
一声凄厉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一支白翎箭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哆”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脚前半尺不到的泥地里!箭尾的白羽剧烈地颤动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在那儿!刁民头子!放箭!!” 一个粗野狂暴的吼声从火光边缘的黑暗中炸响!
陈远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只见十几个骑兵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已经冲破了山坳入口!为首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身着半旧皮甲,正骑在躁动不安的战马上,手中的角弓已然拉满,第二支闪着幽冷寒光的箭镞,正死死锁定着他的胸口!月光与火把的混合光线下,那箭镞的锋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陈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千钧一发!
“远哥儿——!”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侧面响起!铁柱如同狂暴的犀牛冲来,他手中抓着的不是棍棒,而是一根手臂粗、正熊熊燃烧的粗大木柴!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呼啸着、火星四溅的“火流星”,狠狠掷向冲在最前面的几匹战马!
“唏律律——!” 受惊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动物对火焰的本能恐惧瞬间压过了骑手的控制!几匹马惊恐地扬起前蹄,胡乱冲撞,瞬间将官兵原本还算齐整的冲锋阵型搅得大乱!人仰马翻的怒骂声、马匹的惊嘶声混作一团!
“走!” 铁柱借着混乱,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拽住陈远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两人头也不回地撞进营地边缘茂密得如同墙壁般的灌木丛中!
“嗤啦!嗤啦!”尖锐带刺的荆条和锯齿般的草叶,毫不留情地在陈远裸露的脸颊、手臂上划开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身后,官兵气急败坏的咒骂声、战马喷着响鼻试图冲入灌木的撞击声、以及刀剑劈砍枝条的“咔嚓”声,如同跗骨之蛆般紧紧追来!
“分开跑!” 陈远猛地挣脱铁柱的手,将他用力推向北侧更深的黑暗,“老地方汇合!这是命令!” 他的声音在奔跑的喘息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铁柱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看到陈远那在黑暗中依旧坚定如磐石的眼神,他狠狠一咬牙,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调转方向,故意用身体撞断大片灌木,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嘶声大吼:“狗官!来抓你爷爷啊!”瞬间,大部分追兵的火光和呼喝声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陈远则立刻伏低身体,像一条蛇一样,在茂密、潮湿、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灌木丛底部急速匍匐前进。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前胸,尖锐的石子硌得他生疼。肺部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突然,脚下一空!
“唔!”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跌入一个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坑洞!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一双沾满泥泞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嘘——!” 一个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是孙铁骨!借着坑口缝隙透下的惨淡月光,陈远看到他脸上涂满了黑泥,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寒光的眼睛,如同庙宇壁画里走出的狰狞恶鬼!
坑外,官兵杂乱的脚步声、马匹的响鼻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近在咫尺!一个士兵的马蹄铁甚至“咔嚓”一声,重重踩在了坑口用作伪装的枯枝上!碎裂的枝条簌簌落下,掉在陈远和孙铁骨的头上、肩上。
“操他娘的!一群属兔子的!跑得倒快!” 是那个军官暴躁的骂声,就在坑顶不远处响起,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给我仔细搜!挖地三尺也得给老子搜出来!这些刁民,肯定藏了值钱玩意儿!还有粮食!一个铜板、一粒米都不能放过!搜!”
陈远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水和泥浆,冰冷地顺着脊背往下淌。孙铁骨的身体如同岩石般紧绷,另一只手紧握着他那把旧大刀的刀柄,冰冷的刀刃就横在两人之间,一线月光恰好落在锋刃上,反射出毒蛇信子般的幽冷银光。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被拉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官兵的搜索、咒骂、翻动灌木的声音,在坑洞周围反复响起,又渐渐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荒野夜风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确认安全后,孙铁骨才缓缓松开捂住陈远口鼻的手,两人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率先像狸猫般灵巧地爬出坑洞,警惕地观察片刻,才低声道:“上来!去找人!”
两人在之前约定的、一处隐蔽的溪流断崖下,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同伴。铁柱左臂被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虽然用撕下的布条紧紧扎住,但鲜血依旧不断渗出,将整条袖子染成了暗红色。他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凶悍。李二狗的裤子被荆棘扯成了布条,正哭丧着脸,徒劳地用手捂着露肉的屁股。赵老头正蹲在地上,清点着聚拢过来的人头,本就阴沉的脸色在摇曳的篝火余烬映照下,更加难看。
“张大山...李石头...没回来...” 赵老头的声音干涩沉重。
孙铁骨的脸在阴影中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八成...落在狗官兵手里了。”
“哥——!” 老三如同受伤的巨熊般猛地跳起来,碗口粗的枣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旁边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咔嚓!” 树干应声而断!木屑纷飞!“我去把人抢回来!!”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就要往外冲。
“站住!你个夯货!” 孙铁骨厉声咆哮,一把抓住老三粗壮的胳膊,如同铁箍,“你知道人被掳到哪个耗子洞去了?送死吗?!”
陈远强压下心中的焦虑,转向经验最丰富的赵老头:“赵叔,这附近,可有官兵常驻的据点?”
赵老头哆哆嗦嗦地掏出火石,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点燃他那杆宝贝烟锅。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似乎让他镇定了些许,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嘶哑:“往北...十里左右...有个前朝的废驿站...去年被这帮杀才改成了屯所...” 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陈远脑海中迅速成型。他看向孙铁骨,目光锐利:“孙兄,令弟的武艺...可擅长夜袭?”
孙铁骨眼中精光爆射!他太明白陈远问这话的意思了!“老三!就是头下山的猛虎!” 他猛地转向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弟弟,“老三!还记得当年在宣府,怎么掏鞑子夜哨窝的吗?!”
老三闻言,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取代,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声音如同闷鼓:“记得!放火惊狗!正面砸门!背后掏心!”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
废驿站那圈低矮的夯土围墙上,两个抱着长矛的哨兵缩着脖子,睡眼惺忪地来回踱步,驱赶着深夜的寒意和困意。
“他娘的...这鬼差事...” 一个哨兵打着哈欠抱怨。
话音未落——
“咔嚓!” 南边紧贴围墙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异常清晰的、树枝被踩断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 两个哨兵瞬间惊醒,困意全无,慌忙端起长矛指向声音来源!
回答他们的,是一支从黑暗中无声无息激射而来的夺命箭矢!“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正中当先一个哨兵的咽喉!他捂着喷血的脖子,嗬嗬作响地栽下墙头。
另一个哨兵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张嘴大喊示警——
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从地狱跃出的魔神,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轰然翻过墙头,重重砸落在驿站内院的泥地上!正是老三!他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嗷——!” 老三发出一声骇人的怒吼!左手碗口粗的枣木棍带着开山裂石般的风声横扫而出,“砰!”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第一个闻声冲出来的士兵腰肋间! 那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像一袋破布般飞了出去,撞塌了旁边一堆柴火!
“敌袭!有贼人!!” 凄厉的尖叫划破驿站的死寂!整个驿站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房门被撞开,衣衫不整的士兵们慌乱地提着刀枪涌了出来!
借着驿站内零星火把的光亮,老三如同疯虎入羊群!他右手挥舞着一把不知何时夺来的制式腰刀,左手抡着那根恐怖的大棍!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濒死的惨嚎!鲜血和断肢在昏暗中飞溅!他巨大的身躯在狭窄的院子里横冲直撞,制造着极致的混乱!
“围住他!结阵!弓箭手!!” 一个看似头目的士兵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几个士兵勉强组成一个松散的枪阵,试图逼住老三。混乱中,一个满脸凶狠的士兵,悄无声息地从老三背后阴影里摸出,手中的腰刀闪着寒光,狠狠捅向老三的后心!这一刀又快又狠,老三正被前面的枪阵吸引,眼看就要被刺个透心凉!
“嗖——!”
一支利箭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偷袭士兵的手腕!“啊——!” 士兵惨叫着丢掉了腰刀。老三惊觉回头,正好看到墙头上,孙铁骨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冷硬的脸庞在月光下如同石刻!
“哥!” 老三兴奋地狂吼一声,如同打了鸡血,攻势更加狂暴!枣木棍一个横扫千军,将面前的枪阵砸得七零八落!
趁此良机,陈远和铁柱如同两道幽灵,从西侧低矮的围墙翻入。铁柱像头发狂的蛮牛,用肩膀“轰”地一声撞开了角落一间散发着霉味、挂着破锁的柴房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只见七八个人被麻绳像捆牲口一样捆着,丢在冰冷的柴草堆上。陈远一眼就看到了张大山——他仰面躺着,额头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深可见骨,眼睛圆睁着,早已没了气息。旁边的李石头,胸口赫然插着半截折断的箭杆,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兄...弟...” 李石头涣散的目光似乎认出了铁柱,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铁柱伸过来的、沾满血污的手,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报...仇...” 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铁柱这个铁打的汉子,虎目瞬间被泪水模糊,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剧烈地鼓动着,用颤抖的大手,轻轻合上了李石头死不瞑目的双眼。陈远强忍悲痛和愤怒,迅速在墙角一堆杂物中翻找。果然找到了被收缴的几把破旧腰刀、弓箭,还有他那枚失而复得的青玉松鹤纹玉佩!他迅速将玉佩揣入怀中,抄起一把腰刀和一张弓。
院中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老三虽然勇猛,但身上也添了几道血口子,动作开始有些迟滞。官兵仗着人多,试图将他分割包围。陈远和铁柱带着武器冲出来,正好与一个身着半身皮甲、提着腰刀、试图从侧翼绕过战场去后院查看的军官撞个正着!
“刁民受死!” 军官反应极快,举刀就朝当先的铁柱当头劈下!刀风凌厉!
铁柱怒吼一声,侧身闪避,同时挥刀格挡!“铛!”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铁柱左臂有伤,力量不免弱了几分,虽然架开了刀,但对方刀锋顺势下滑,“嗤啦”一声,还是在他完好的右肩划开一道深可见肉的口子!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啊——!狗官!” 剧痛和愤怒彻底点燃了铁柱的凶性!他不管不顾,抡起抢来的腰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军官猛劈过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军官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悍勇,急忙举刀招架!“铛!” 又是一声巨响!军官被震得虎口发麻,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就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瞬间——
陈远动了!他眼神冰冷,抄起地上掉落的一杆长矛,一个标准的突刺!矛尖带着复仇的寒光,“噗”地一声,狠狠贯穿了军官的大腿!
“呃啊——!” 军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铁柱紧跟而上,抬起沾满泥泞的破草鞋,用尽力气狠狠一脚踢在军官的太阳穴上!军官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像截木头般晕死过去。
“走!快走!” 墙头上,孙铁骨焦急的吼声传来!他指着驿站北边——远处,几点新的火把光亮正快速移动,马蹄声隐约可闻! “北边有狗腿子援兵来了!撤!”
众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老三冲过来,像扛麻袋一样将张大山的尸体甩上自己宽阔、满是血污的后背。铁柱忍着肩头的剧痛,咬牙扛起缴获的几把腰刀。陈远和孙铁骨掩护着其他人,迅速翻出围墙,消失在驿站外的茫茫黑暗之中。
老三背负着沉重的尸体,跑起来却依旧稳健有力,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巨象。赵老头在路上眼疾手快地揪了几把不知名的野草,塞进嘴里胡乱嚼碎了,吐出来糊在铁柱肩头和手臂的伤口上。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和剧烈的灼痛感传来,铁柱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血似乎真的被这粗陋的草药糊暂时堵住了些。
天光微熹,如同稀释的墨汁涂抹天际。
他们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入口被藤蔓遮掩的山洞里暂时安顿下来。铁柱的伤口在草药的刺激下阵阵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但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里的沉重。张大山和李石头的死,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山洞里弥漫着死寂般的悲伤和压抑的怒火。
孙铁骨清点着用命换来的战利品:七把制式腰刀、三副弓箭、还有从驿站灶房和库房翻出的二十多斤粗得硌牙的青盐,以及小半袋混杂着沙土的小米。这点东西,对于近三十人的队伍,杯水车薪。
“埋了吧。” 陈远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砂纸磨过。他蹲在张大山冰冷的尸体旁,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双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眼睛,试图让他瞑目。
众人沉默着,用刚刚缴获的腰刀,在洞外一处勉强算向阳的缓坡上,费力地挖掘着。 泥土坚硬,工具简陋,进展缓慢。两个浅浅的土坑,就是乱世中生命的最终归宿。没有棺木,甚至没有像样的草席。大家砍了些韧性好的树枝,勉强编成两个粗糙的担架,将张大山和李石头放了上去。赵老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视若珍宝的小布包,极其珍重地取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分别放在两位逝者未曾闭紧的眼皮上。
“黄泉路远...阴司买路...莫...莫要为难...” 老人喃喃低语,声音哽咽。他点燃了旱烟锅,袅袅的青烟在惨淡的晨光中孤独地盘旋上升,如同逝者无处安放的魂魄。
陈远站在新坟前,看着那两捧新鲜的、混杂着草根的黄土。张大山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他是村里最好的猎手,箭法精准,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冬天给大家带回些野味;李石头虽然说话结巴,但手极巧,编的草鞋又结实又舒服,他总憨笑着说“省...省鞋钱...” 如今,他们都成了这乱世荒野中,两座无人知晓的孤坟。
“血债,” 孙铁骨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他站在陈远身侧,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锋,死死钉在北方,“必须用血来偿!”
铁柱一拳狠狠砸在旁边冰冷的岩石上!指关节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杀!杀光那些狗娘养的!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因为仇恨和伤痛而嘶哑变形。
李二狗缩在山洞口的阴影里,小眼睛在陈远、孙铁骨、铁柱以及不远处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王黑子身上来回扫视,里面闪烁着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赵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气似乎也驱不散那浓重的悲凉。他望着西边层叠的山峦,哑声道:“往西...三十里上下...有座前朝烧砖的老窑...塌了大半...但能挡风遮雨...凑合...歇脚。”
夕阳如血,将荒野和两座新坟染上一层悲壮的赤金。
联合队伍再次踏上西行的路。铁柱每走一步,右肩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脚步蹒跚,但他咬着牙,拒绝任何搀扶。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带着血点的脚印。孙铁骨和陈远并肩走在队伍中间,两人的影子在拉长的落日余晖中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沉重。
“陈兄弟,” 孙铁骨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闷的行军节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远耳中。
陈远望着远处被血色晚霞笼罩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峦:“孙兄请讲。”
孙铁骨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旧刀柄上磨得发亮的缠绳,目光锐利地看向陈远,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血火考验后的认同和某种决断:“到了义军那儿...若是...若是可以选...”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但最终直截了当,“我孙铁骨...还有我这些兄弟...想跟着你干。”
陈远猛地转过头,惊讶地看向这个如同钢铁般冷硬的汉子。他没想到孙铁骨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追随。夕阳的金辉映在孙铁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双虎目之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光芒。
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荒野,卷起坟前那捧未曾压实的新土,打着旋儿,消散在血色的天际。
赵老头烟锅里最后一点暗红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在凛冽的晚风中,挣扎着,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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