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湿漉漉的冰冷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林辰的皮肤，将他从深沉的黑暗意识中一点点拽回。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哗啦……哗啦……
规律而单调的水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畔。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庞大物体在远处缓缓移动时与岩壁摩擦产生的闷响。
然后是触觉。
身下是坚硬、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表面，硌得骨头生疼。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阴冷黏腻的不适感。浑身上下无处不痛——骨头像是被拆散后胡乱拼装回去，肌肉撕裂，内脏仿佛移了位，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辣辣的痛楚。
最糟糕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锯齿反复切割的钝痛。那是在空间乱流中被反复撕扯、碾压后留下的创伤，比肉体的伤痛更加深入骨髓，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呃……”
林辰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无法辨认的呻吟。他尝试移动手指，指尖传来麻木刺痛的感觉，但确实动了。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强行凝聚起溃散的神智。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皮。视线起初是一片模糊的重影，伴随着金星乱冒。他闭眼喘息了片刻，再次睁开。
眼前是一片昏暗。
并非绝对的黑暗，而是一种朦胧的、灰蓝色的微光。光源似乎来自上方极高处，也可能是从水面折射而来，微弱得仅仅能勉强勾勒出近处物体的轮廓。
他正仰面躺在一处倾斜的河滩上。身下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和湿滑的岩石，一直延伸到大约三尺外，便是缓缓流动的黑色水面。水很宽，目力所及的对面岩壁在昏暗光线中只是一道更加深沉的阴影，距离难以估测。
空气潮湿而阴冷，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苔藓腐烂和矿物混合的腥涩气息。能量环境……林辰尝试调动几乎干涸的神念去感知，立刻引来灵魂一阵尖锐刺痛，他不得不放弃。但仅凭直觉，他能感觉到这里弥漫着一种阴冷、沉寂、同时又混杂着某种微弱但活跃的“流动”属性的能量，与他熟悉的冥土气息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最重要的是——手中的触感还在。
他艰难地偏过头。艾莉就躺在他身旁不到两尺的地方，同样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林辰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
“艾……莉……”他试图呼唤，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
艾莉毫无反应。
林辰心中猛地一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检查自身状态。
魂海近乎枯竭，只剩下最底层一丝几乎无法调动的魂力在缓缓流转。灵魂伤势因为空间乱流的冲击变得更加严重，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崩碎。肉身伤势同样骇人——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左臂骨裂，内腑出血，经脉多处受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往生之重”的意境根基似乎在这场可怕的旅程中，与空间乱流的狂暴压力产生了某种对抗和融合，反而变得更加凝实稳固，像是一块沉在魂海深处的顽石，散发着微弱但坚定的“存在”感。
而怀中的冥主印玺……林辰艰难地分出一点意念感应。
印玺静静地躺在他胸口，温凉。之前爆发的璀璨幽光已经敛去，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澹光晕。但林辰能感觉到，它并非完全沉寂，而是像消耗过度的引擎，正在以极慢的速度，从周围环境中汲取着某种稀薄的能量，缓缓恢复。同时，印玺本身似乎还在持续散发着一种极细微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波动，指向……他目光顺着感应投向上游的方向，那片更加深邃的昏暗之中。
“必须……先处理伤势……”林辰咬牙。以他和艾莉现在的状态，随便来一只稍具威胁的本地生物，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想起了储物空间中那最后一枚地脉结晶。
调动魂力打开储物空间，又是一阵灵魂刺痛。但他还是成功了。微弱的光芒一闪，一枚拳头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散发着柔和土黄色光芒的结晶出现在他另一只手中。结晶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天然纹路，内部仿佛有液体般的能量在缓缓流动。
这是他在万族战场深处采集到的、品质极高的地脉能量凝结体，蕴含着精纯且温和的大地生机能量，对疗伤和补充消耗有奇效。原本是作为关键时刻的底牌，现在显然已经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刻。
林辰没有犹豫。他艰难地翻过身，侧对着艾莉，将地脉结晶小心地放在两人之间的岩石上。然后，他闭上眼，强忍着灵魂的剧痛，调动起那丝微弱的魂力，小心翼翼地牵引着意境中那份“沉稳”与“厚重”的真意，缓缓注入结晶之中。
嗡——
地脉结晶轻轻一震，表面的纹路逐一亮起柔和的光芒。精纯温润的大地生机能量如同被唤醒的泉水，开始缓缓流淌而出。林辰没有试图直接吸收——以他现在脆弱的经脉和魂海，直接吸收这种程度的能量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采用的是更加迂回、也更加安全的方式——导引。
他将意境作为媒介，如同在两人身体周围构筑了一个无形的、低矮的“能量堤坝”。地脉结晶释放出的生机能量，被“往生之重”意境的沉重感“束缚”和“导引”，化作一层薄薄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澹黄色光雾，缓缓沉降，覆盖在两人身体表面，然后如同春雨润物般，极其缓慢、温和地渗透进皮肤、肌肉，滋养着受损的组织，同时抚慰着灵魂的创伤。
这种方式效率极低，绝大部分能量会自然散逸，但胜在安全，不会对重伤之躯造成二次伤害。
时间一点点流逝。
林辰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维持意境引导和能量渗透上。额头上再次渗出冷汗，混合着河边的湿气，顺着脸颊滑落。灵魂的刺痛并未减轻，但在地脉能量的温和滋养下，那种仿佛随时会崩碎的脆弱感稍稍缓解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吸气声。
林辰立刻睁开眼。
艾莉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依旧美丽、但失去了往日神采、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紫色眼眸。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视线，看到林辰近在咫尺的脸。
“主……人？”她的声音微弱沙哑，带着不确定。
“是我。”林辰的声音同样嘶哑，但多了几分如释重负，“别动，我们在疗伤。”
艾莉没有动。她只是眨了眨眼，似乎开始接收周围的环境信息。片刻后，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那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地脉结晶上，又移到林辰苍白但紧绷的脸上。
“我们……没死？”
“暂时没有。”林辰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了龇牙，“运气……好像还没用完。”
艾莉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尝试着调动体内残存的力量。一丝微弱的血光在她眼底深处掠过，但立刻又暗淡下去。她的眉头紧紧蹙起，露出痛苦的神色。
“本源……几乎空了。”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力感，“身体……也很糟糕。”
“彼此彼此。”林辰继续维持着能量引导，“先稳住伤势。地脉结晶的能量还能支撑一会儿。等我们能勉强行动了，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河边……不安全。”
艾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开始配合林辰引导的能量，极其缓慢地尝试调动那几乎枯竭的血能，修复体内最严重的损伤。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地脉结晶的光芒开始明显暗澹，体积也缩小了近三分之一。林辰感觉到自己和艾莉的伤势终于被稳定住了——不再恶化，出血基本止住，断裂的骨头被能量暂时固定，灵魂的裂痕也被温和的能量稍稍抚平。虽然距离恢复战斗力还差得远，但至少，他们现在能够勉强移动，不至于完全瘫痪。
林辰停止了能量引导，将剩余三分之二、光芒暗澹不少的地脉结晶收回储物空间。这东西还能再用一次，必须省着。
“感觉怎么样？”林辰喘着气问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引导，几乎耗尽了他恢复的少许精力。
“能动了。”艾莉尝试着撑起身体，动作僵硬缓慢，如同生锈的傀儡，但却是坐了起来。她环顾四周，紫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警惕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的阴影。“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林辰也艰难地坐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他强忍着，“被空间裂隙抛过来的。我的神念基本废了，感应不远。但……”他摸了摸怀中的冥主印玺，“这东西有反应，指向上游。”
艾莉的目光投向幽暗的上游方向。水流在那里变得更加平缓，水面更宽，远处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水里……有东西。”她忽然低声说，吸血鬼对血液和生命气息的敏锐感知，即便在重伤状态下，也比林辰此刻的混乱感知要强一些。
林辰心头一凛，立刻凝神向黑色的水面望去。水流平缓，表面只有细微的涟漪。但仔细看去，在距离河岸约莫两三丈的水面下，似乎偶尔有一道道更加深沉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滑过，速度不快，但轨迹难以捉摸。
“看到了。”林辰压低声音，“不能久留。我们沿河岸走，向上游。印玺有感应，或许能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艾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她尝试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林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如同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站在河滩上，视野开阔了一些。林辰这才看清他们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条极其宽阔的地下暗河。他们所在的这边河岸，是宽约十数丈、倾斜向上的卵石滩，后方是湿滑高耸、布满了青黑色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岩壁，向上延伸，隐没在头顶的黑暗之中，不知有多高。对岸同样也是岩壁，距离远得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一道庞大的、沉默的阴影。河面宽度至少有百丈以上，水流黝黑平静，深不见底。
空气中弥漫的阴冷能量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沉寂感。
“走。”林辰不再耽搁，搀扶着艾莉，两人迈着沉重虚浮的脚步，沿着河岸，踩着湿滑的卵石，开始向上游方向缓慢移动。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伤势未愈，体力几近枯竭，湿滑的卵石地面更是加大了行走的难度。两人不得不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生怕一个不慎滑倒，再次伤上加伤。
走了大约几十步，林辰忽然停下。
“等等。”他的目光落在左侧靠近岩壁的卵石堆中。那里，有一块颜色稍浅、半埋在碎石和苔藓下的物体，边缘似乎不太自然。
他示意艾莉站稳，自己小心地挪过去，忍着肋骨的疼痛蹲下身，拨开覆盖的苔藓和碎石。
那是一块大约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厚度约半寸的金属片。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水垢和氧化物，但依稀能看到下方金属本身的暗沉色泽，以及……一些刻蚀的痕迹。
林辰将它捡起，入手冰凉沉重。他用手擦了擦表面，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昏暗中，那些刻蚀的痕迹逐渐清晰——是符文。虽然磨损严重，纹路断续，但林辰能认出，那是一种古老的冥府制式符文，与他在“守夜人”营地看到的符文风格有相似之处，但更加简洁、古朴，甚至带着一丝……粗犷。
符文的含义不明，但其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消散的秩序与守护意念，却让林辰怀中的冥主印玺轻轻震动了一下。
“冥府的东西。”林辰低声道，将金属片递给艾莉看，“而且有些年头了。这里……可能曾经有冥府的据点，或者……有冥府的人来过。”
艾莉接过金属片，指尖拂过那些古老的刻痕，紫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上游……”
林辰抬头，再次看向幽暗的上游方向。印玺的共鸣，冥府的残片……线索似乎都在指向那里。
“继续走。”他将金属片收起，“小心水里的东西，也注意岩壁。”
两人继续前进，速度缓慢，但比最初稳定了一些。河岸边的卵石滩逐渐变窄，地势开始向上抬升，岩壁也更加陡峭贴近。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昏暗的河道似乎出现了一个转折。水流声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加响亮，隐隐夹杂着类似瀑布落下的轰鸣。
而林辰怀中的冥主印玺，就在他们接近那个河道转折处时，忽然震动得明显了一些。幽暗的微光透过衣料隐约渗出，指向转折处岩壁的某个方向。
林辰和艾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们小心地靠近。
转过河道弯角，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微微一愣。
前方不再是平缓的河道。暗河在这里被一道从左侧岩壁斜伸出来的、巨大嶙峋的岩石岬角分割，大部分水流涌向右侧更宽阔的河道，而一小股水流，则顺着岬角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约莫两人高的狭窄裂隙，轰然灌入，发出持续的轰鸣声。那裂隙内部黑暗深邃，不知通向何处。
而印玺的指向，并非那水声轰鸣的裂隙，而是岬角上方，靠近岩壁顶端的一处地方。
林辰眯起眼睛，努力向上望去。
在岩壁高处，距离水面约莫七八丈的位置，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一片岩壁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轮廓也显得过于规整了一些。那里……似乎有一个向内凹陷的阴影。
是洞口？还是岩壁的天然凹陷？
就在这时，艾莉忽然用力抓紧了林辰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绷的警惕：
“主人……水声里……有别的动静。”
林辰猛地回神，侧耳倾听。
除了持续的水流轰鸣，在那些嘈杂的背景音中，似乎确实多了一些……细微的、间歇性的、如同某种湿滑物体摩擦岩石的“沙沙”声。
而且，声音正在从下游方向，沿着河岸，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由远及近。
林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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