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的时间,仿佛在贡院这个巨大的囚笼里被无限拉长。
当沉重的贡院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时,阳光倾泻而入,刺得许多考生睁不开眼。
他们一个个面色蜡黄,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有人脚下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这考的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题目!”
“出题的考官,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落榜吗?”
抱怨声,咒骂声,哭泣声,在贡院门前汇成了一片嘈杂的海洋。
裴钰夹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同僚们的哀嚎,心中那一点点的不确定,反而消散了。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觉得难。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了九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裴兄!裴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裴钰循声望去,是几个同乡的举人,他们正一脸愁苦地朝他招手。
几人凑到一处,其中一个姓王的同乡率先开了口,满脸的生无可恋。
“裴兄,你答得如何?我是彻底完了,那第一题,我连题目都没看懂。”
另一个同乡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乃是人而不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这跟八股文有半点关系吗?”
裴钰看着他们苦恼的样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此题出自《礼记·经解》。”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
“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后面紧接着一句,‘《小雅·小弁》篇曰:‘雉之朝雊,尚求其雌。’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是考察我们是否能由‘穆穆文王’之德,联想到君臣父子之伦常,再由鸟兽求偶之本能,反思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在于知礼守节,恪守德行。”
几个同乡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同乡一拍大腿,懊悔不已。
“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只当是让我们写文王之德,结果写了一大篇歌功颂德的废话!”
“那第二题呢?”
另一个同乡急切地追问。
“‘君夫人阳货欲’,这题总不能也是什么典故吧?断句都断不通啊!”
裴钰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第二题,确实更加刁钻。”
“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
“此题并非一句完整的话,而是截取自《论语·阳货》篇中的几个关键字。”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又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而‘阳货欲’,则是取自‘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这一段。”
“君子所不齿的‘为言辞开脱的欲望’,与阳货这个品行不端却渴望得到认可的小人结合。”“出题人应该是让我们论述君子当如何正心诚意,戒除私欲,警惕小人。”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几个同乡的脸色,从懊悔变成了绝望。
完了。
这下是彻底完了。
他们连题目的意思都没搞懂,写出来的文章,恐怕是文不对题,一钱不值。
…………
另一边,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前。
齐临失魂落魄地从车上滚了下来,连官帽歪了都顾不上扶。
他一头冲进府内,直奔正堂。
他的父母正焦急地等在那里,一见他回来,连忙迎了上来。
“临儿,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考得怎么样?”
齐临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满眼期待。
齐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他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考个屁!”
“全都是废纸!一张都没用上!”
他冲着父母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你们找的什么人!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不是说题目都买通了吗?”
“几千两!我们家几千两银子,就买了三道我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破题!”
齐临的父亲和母亲都傻眼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喜悦和期待瞬间凝固。
“怎么会……”
齐临父亲喃喃自语,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啊,卖题给我们的那位,可是吏部的关系,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
贡院之内,喧嚣散尽。
刘三吾和顾明等一众考官,站在空荡荡的考场中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场惊心动魄的会试,总算是结束了。
一个考官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说道。
“幸亏顾大人当机立断,换了备用试题,否则这次科举舞弊案,我们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是啊,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胆子这么大,敢泄露会试的题目?”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顾明身上。
顾明心里也在犯嘀咕。
鬼知道是谁泄的题。
反正现在死道友不死贫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说。
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那个泄题的内鬼,而是远在皇宫里的那位。
朱元璋。
这位爷的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临时换题,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是什么反应。
刘三吾作为主考官,神情最为凝重。
他沉声下令。
“来人,将所有考卷封存,立刻开始阅卷。”
“另外,派人立刻进宫,将考题泄露,我们临时更换备用考题一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皇上!”
…………
皇宫,奉天殿。
朱元璋正拿着一本《尚书》,考校着太子朱标的功课。
“咱昨天跟你说的,为君之道,在于用人。”
“这《尚书·大禹谟》里讲,‘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你给咱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的?”
朱标恭敬地站着,朗声回答。
“回父皇,儿臣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任用贤才就不要三心二意,祛除奸邪就要果断坚决。”“一个君主,必须要有识人之明,断事之勇。”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脚步匆匆地从殿外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皇上!皇上!贡院出大事了!”
朱元璋眉头一皱,将手中的书卷放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什么事?”
那宦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
“启禀皇上,今年的会试……考题泄露了!”
“什么?”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龙椅被他带得向后一滑,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宦官不敢抬头,将刘三吾派人传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包括他们发现考题泄露,以及顾明当机立断,启用了备用试题的整个过程。
谨身殿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朱标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元璋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酱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那张厚重的黄花梨木桌案,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好!”
“好得很啊!”
朱元璋怒极反笑,声音里却带着森然的杀意。
“咱的科举,咱为国取士的大典,竟然有人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查!给咱查!”
“不管是牵涉到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一律给咱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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