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国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与梧桐叶干燥碎裂的气息。
然而比这秋意更灼热的，是一本横空出世的科幻小说——《三体2：黑暗森林》。它以“天卿士”之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各大文学论坛、严肃书评周刊甚至电视访谈节目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经久不息的狂澜。
“深邃的宇宙社会学洞见！”《费加罗文学报》用整个头版嘶吼。
“天卿士是谁？他（或她）重新定义了硬科幻的边界！”国家电台黄金时段的文学评论员声音激动得发颤。
浪潮汹涌至商业的礁石。
塞纳河畔顶级律师事务所的邮件，带着烫金logo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封接一封挤入“天卿士”那个隐秘的电子邮箱。措辞一封比一封恳切，报价的数字后面跟着的零，足以让任何人眩晕。
法尔国最大的伽马影业，其总裁的私人助理甚至辗转托人递话，姿态放得极低，只求能与神秘的“天卿士”先生或女士进行一次“哪怕仅仅十分钟的、绝对保密的”面谈，商讨独家影视改编权。那数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文数字。
世界的喧嚣，被层层防火墙和精心设计的匿名跳板隔绝在外。
几千公里之外，华国西南省会，嘉阳市。
一间酒店内，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沉静的脸。姬子卿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发出细密而规律的轻响，像某种精密仪器的运作。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并非《三体III》的宏大草稿，而是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流和复杂的代码。他手边，半块干硬的切片面包搁在盘子里，旁边是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法尔国邮箱里那些令人心跳骤停的天价邀约，被他以程序预设好的、格式化的冰冷措辞一一回绝，甚至未曾在她眼底激起一丝波澜。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个邮箱里涌进来的新邮件占据——来自国内的出版社，希望出版《三体I》。
邮件措辞各异，热情洋溢者有之，摆资历谈渠道者有之，甚至有家小出版社的主编，邮件里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施压意味。
姬子卿抿了一口凉茶水，苦涩回甜在舌尖弥漫开。他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命令，屏幕瞬间分裂成数个窗口，代码瀑布般刷下。
他像一位无形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那些出版社的公开服务器，穿过表层光鲜的网站，触碰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未经修饰的真相——用户论坛的真实评价，员工匿名区的抱怨，过往出版物的豆瓣评分分布，甚至是工商注册信息和某些半公开的财务简报摘要。
信息如洪流般涌过她的脑海，被迅速过滤、分析、交叉比对。一家叫“星辰文化”的，表面光鲜，但论坛里充斥着作者对稿费拖欠的控诉；另一家“未来纪元”，背景雄厚，可细查其出版书目，多是跟风蹭热点的快消之作。
鼠标的光标，最终悬停在一封来自“华国科幻出版社”的邮件上。邮件内容平实恳切，没有浮夸的吹捧，却精准地点出了《三体I》中几个被大多数读者忽略的、关于文明演化的精妙隐喻。
署名是社长助理，林薇。
姬子卿指尖微动，更深层的指令发出。
查询结果显示：这家出版社规模中等，历史不算最久，但连续五年获得科幻迷投票选出的“最受读者信任出版社”奖项。作者论坛里，它的口碑出奇地一致——专业、严谨、尊重作者、稿费准时，缺点是营销推广上可能不如巨头们财大气粗。
窗外的雨滴，啪嗒一声打在锈蚀的窗框上。姬子卿的目光落在屏幕角落那个小小的、由代码生成的出版社logo上。
他拿起那块冷掉的外卖盒饭，慢慢吃了一口，然后，点开了回复窗口。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敲下：
“华国科幻出版社林薇女士：感谢来信及对《三体》的认可。可于三日后下午两点，嘉阳市‘云上’咖啡馆面谈细节。天卿士。”
发送。
三日后，嘉阳。
雨势比前几日更大了些，天地间扯开一道灰蒙蒙的雨帘。雨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敲打着咖啡馆“云上”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蜿蜒流下，将窗外的街景和匆匆行人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
咖啡馆内暖意融融，爵士乐低回，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暖甜气味。
姬子卿坐在临窗的卡座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米白色衬衫，安静得像一幅画。他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热美式。
对面，华国科幻出版社的社长助理林薇，一位约莫三十多岁、气质干练利落的职业女性，正将最后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姬子卿面前，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又充满敬意的笑容。
“姬老师，所有条款都按您的要求修订了，”林薇的声音清晰悦耳，带着真诚的敬佩，“首印量、版税阶梯、电子版权拆分……特别是您坚持的封面设计主导权，完全没有问题。您再看看，如果确认无误，签在这里就好。”她细心地用指尖点了点文件末尾签名处的位置。
姬子卿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条款。
林薇的务实和专业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他拿起桌上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留下清晰而略显瘦削的字迹——“姬子卿”。
笔尖离开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结束。
一份重要的事业基石就此落定。
姬子卿心中却并未感到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或许是因为这间咖啡馆，或许是他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他端起咖啡杯，试图用那点温热驱散心头莫名的不安。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漫无目的地扫过湿漉漉的街道。
下一秒，他的动作，他的呼吸，甚至他的心跳，都骤然停滞。
一个身影，隔着厚重雨幕和流淌的水痕，凝固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那人没有撑伞，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深蓝色的空乘制服外套，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她脚边放着一个标准的空乘飞行箱，轮子上还沾着泥泞，手中拿着牛皮文件袋。
她像是刚从某个航班落地，拖着箱子一路走到了这里，然后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昂贵的羊绒围巾吸饱了水，沉重地搭在肩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然而，最让姬子卿血液冻结的，是那双眼睛——穿透模糊的玻璃、迷蒙的水汽和咖啡馆内温暖的光晕，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灼热，钉在姬子卿脸上！
王菲菲！
那张脸，那张在三个月前那个混乱、炽热、带着酒气和香水味的夜晚后，就彻底消失在他世界里的脸！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飞京都航线吗？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又这样出现？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抓包”般的慌乱席卷了姬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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