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阳市的七月天,如同孩子的脸。
方才还是明晃晃的烈日炙烤着柏油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转眼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吞噬了整个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噼啪作响,在滚烫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片细密的白烟,转瞬又被更大的雨幕吞没。
林薇笑着摆摆手,端起杯子喝掉最后一点咖啡:“接下来的封面设计和宣发方案,我们下周再细聊?今天……”她看了一眼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趋势的暴雨,以及姬子卿那把还在滴水的廉价伞,“这鬼天气,我先撤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淋病了耽误签售。”
姬子卿点头:“好,路上小心。”
林薇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拎起包,再次对他笑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推门出去的瞬间,一个身影带着一身风雨的寒气,有些狼狈地侧身挤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空乘制服,但此刻,那象征着专业与干练的制服却湿了大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额角不断滚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细小的水痕。
肩章处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发黑。
原本熨帖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湿冷的轮廓。
唯有颈间那条天蓝色的丝巾,依旧倔强地系着标准的三角结,只是边缘也湿透了,沉甸甸地垂着。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雨水打湿、边缘有些卷起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低着头,试图甩掉发梢的水珠,脚步有些急促地走向吧台方向,显然是想避一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姬子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起初只是无意的一瞥,随即猛地定住。
那张被雨水冲刷、带着明显倦意和窘迫的侧脸……
“王菲菲?” 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王菲菲猛地顿住脚步,循声转过头来。当看清坐在窗边卡座里的姬子卿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愕然、狼狈、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眼中混杂、翻涌。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想将自己湿漉漉的身影藏进咖啡馆昏暗的光影里,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文件袋而泛出青白色。
“姬子卿?”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被雨水浸透的微哑,“……真巧。” 她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但那湿透的制服和滴水的发梢,让这份强装的镇定显得格外脆弱。
“是啊,太巧了。”姬子卿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湿冷的寒气,以及制服布料被雨水浸透后散发出的淡淡潮气。
他几乎能想象她刚才在暴雨中奔走的仓皇。
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肩头和紧贴在额角的湿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快过来坐,擦擦。”他不由分说,引着她走向自己刚才的位置,又立刻向侍者示意,“麻烦,一杯热姜茶,再拿些纸巾,谢谢。”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王菲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目光飞快地扫过姬子卿对面那杯已经冷掉的、属于林薇的咖啡杯,又落回姬子卿脸上。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但侍者已经迅速送来了厚厚一叠纸巾和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姜茶。
“谢谢……”她低声道,接过纸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脸上和颈间的雨水,动作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窘迫。
热姜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暂时为她苍白的脸颊增添了一点血色。
姬子卿重新坐下,隔着小小的圆桌看着她。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只有窗外暴雨的哗哗声和咖啡馆舒缓的音乐。
那晚的记忆,那个模糊而带着暧昧意味的夜晚,在这湿漉漉的、意外的重逢面前,似乎变得更加沉重而难以启齿。
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无视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王菲菲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姜茶,热流似乎驱散了一些寒意,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湿冷的制服贴在皮肤上,极其不适。
姬子卿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制服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眉头微蹙。他沉吟片刻,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你怎么会在嘉阳?还……淋成这样?”
王菲菲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视线低垂,盯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我就是飞嘉阳到京都的航线,刚……刚去给民航局交份材料出来,就赶上这场雨了。”
她解释得简洁,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但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嘲。
嘉阳……京都……
这两个地名像一对钥匙,猛地旋开了姬子卿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京都,那个浸透了失落与决绝的城市。那天,他去京都,铅灰色云层压顶的黄昏,飞往那座城市,去向柳如烟做最后的告别。
好像她就是那个航班吧……
迟来的巨大恍然和一种沉甸甸的、被岁月发酵过的亏欠感,瞬间攫住了姬子卿。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王菲菲,看着那身旧了、湿了、却依旧被丝巾维系着最后尊严的制服,心绪翻涌。
“嘉阳到京都……”姬子卿低声重复,声音带着一种刚从深水中挣扎出的喑哑,“我想起来了……我去京都时,坐的就是你的航班。经济舱,靠窗。”
王菲菲拿着纸巾擦拭鬓角的手猛地顿住。
她倏然抬眼看向姬子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从未想过他会注意到自己。
那份职业性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真实的震动。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那样看着他,湿漉漉的睫毛颤动得厉害。
姬子卿迎着她的目光,坦然而又带着一种复杂的歉意:“抱歉,方才想起来” 他没有提柳如烟,没有提诀别,只提了那张纸巾。
王菲菲的呼吸明显滞了一下,随即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那张湿透的纸巾,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点。
她沉默着,肩膀似乎缩得更紧了些,湿冷的制服让她不受控制地又打了个寒颤。
姬子卿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样子,目光落在她湿透的制服上,那深蓝色的布料紧紧吸附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
一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形成,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也带着一丝冒险的意味。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也更清晰,直接穿透了咖啡馆的背景音:
“王菲菲,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样穿着湿衣服很容易感冒。”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她重新抬起的、带着惊疑和戒备的眼睛,“我住的酒店就在附近,走路五分钟。我让前台准备干净的衣服不如……你先跟我过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暴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王菲菲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僵直。
她看着姬子卿,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又像是被这句话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和潜在意味彻底击懵了。
酒店?换衣服?他的衣服?
那晚的模糊片段,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翻涌起令人心悸的涟漪。
窘迫、难堪、羞愧以及一种被看穿的羞耻感瞬间涌上心头。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又迅速被苍白覆盖。
嘴唇抿得死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
“不……不用了。”她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干涩而急促,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我等雨小点就回去。”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是保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姬子卿没有退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拒绝的尴尬。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赎罪般的恳切:“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而且,”他指了指她湿透的制服,“你这样回去,路上还要继续淋雨,到家衣服都捂馊了。只是换身干爽的衣服,没别的意思。衣我会让前台准备好的,尺码……应该差不多。” 他解释着,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纯粹是出于关心和解决实际困难,试图消解那暧昧的暗示。
王菲菲沉默了。
她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脚,水珠正顺着制服布料缓缓滴落到光洁的地板上。
冰冷的湿意像无数细小的针,不断刺穿着皮肤。
身体的寒意和不适是如此真实,姬子卿的话像一块温暖的石头投入冰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去一个男人的酒店房间换衣服?
这个念头本身充满了危险和禁忌。
但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制服带来的粘腻冰冷感,以及姬子卿眼中那抹坦荡的、近乎固执的关切,让她内心挣扎的天平开始剧烈摇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姜茶的热气渐渐消散。
最终,仿佛耗尽了所有抵抗的力气,王菲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丝。
她没有再看姬子卿,只是盯着那杯已经变温的姜茶,用极低、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嗫嚅道:
“……很近吗?”
姬子卿心中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无声地松动了。他拿起桌上那把廉价的折叠伞,站起身,声音沉稳而清晰:
“很近。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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