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将江南案所有罪责推给国师府的八百里加急奏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送出后便再无公开回音。京城方向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褒奖，没有申饬，甚至连一句例行的“朕知道了”都未曾传来。
这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窒息。
云水居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夜玄站在巨大的江南舆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图上，而是穿透窗棂，望向北方。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冷硬。
琉璃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茶水氤氲的热气，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主子，茶。”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夜玄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自那日暗卫首领吐露真相后，夜玄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依旧处理着江南的善后事宜，安排林清砚稳定局势，接见地方官员，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更加高效。但琉璃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彻底改变了。那双深邃眼眸中，曾经偶尔会流露出的、属于“夜玄”这个人的些许温度，如今已彻底被冰封，只剩下属于“玄亲王”的绝对冷静与……疏离。
那是对整个世界的疏离。
“漕帮残余已清剿完毕，涉及盐案的中下层官吏，林大人已按律处置。抄没的家产正在清点入库。”琉璃例行公事地汇报着，目光却始终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
“知道了。”夜玄的回答依旧简短。
他端起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动作微微一顿。他想起那日画舫之上，他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想起西湖畔，林清砚洒脱的祝福；想起这段江南日子里，那些短暂却真实的宁静与……悸动。
那些，如今看来，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奢侈的错觉。
指尖的暖意无法传递到心里。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无波：“准备一下，三日后，返京。”
琉璃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要来。
“是。”她垂首应道，掩去眼底深处的忧虑。返京，意味着要再次踏入那个巨大的牢笼，直面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而主子与陛下之间，那层脆弱的、名为兄弟情谊的窗户纸，已然被江南的真相彻底捅破。
接下来的路，步步杀机。
“此次返京，不必声张。”夜玄补充道，“轻车简从，路线……你来定。”
他将路线规划交给她，这是绝对的信任，也意味着，他预感到归途绝不会平静。
“属下明白。”琉璃郑重点头。她必须规划一条最隐蔽、最安全的路线，避开所有可能的埋伏。
三日后，黎明。
一支不足二十人的队伍悄然离开了云水居。没有仪仗，没有喧嚣，只有几辆不起眼的马车和数十名扮作商队护卫的“幽影卫”精锐。夜玄与琉璃同乘一车，林清砚则稍后一步，押解着部分重要人犯和账册走官道回京，以吸引可能的注意力。
马车驶出姑苏城，将那片刚刚经历洗礼的锦绣之地抛在身后。
车内，气氛沉默。
夜玄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江南一案，耗费了他太多心神，而最后那残酷的真相，更是给了他沉重一击。
琉璃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上，心中却思绪翻涌。她想起北境的血火，想起京城的暗流，想起江南的烟雨，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眼前这张冷峻的容颜上。
她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知道陛下对他的忌惮，知道功高震主的危险。但他或许还曾抱有一丝幻想，一丝对于血脉亲情的奢望。而江南，彻底打碎了这最后一丝幻想。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那个为兄长、为朝廷征战沙场的王爷，而是一个必须为自己、为追随他的所有人，谋求生路的……孤臣。
“琉璃。”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琉璃倏然回神：“主子？”
夜玄依旧闭着眼，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回到京城，无论发生什么，守住‘幽影卫’，守住……你自己。”
他没有说“守在我身边”，而是让她守住力量，守住自身。这是在交代后事，也是在为她铺后路。
琉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难言。她看着他即便休息时也依旧紧抿的薄唇，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想要抓住他的手，告诉他，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在他身边，生死相随。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化作最坚定的承诺：
“属下在，‘幽影卫’在。属下在，主子……亦在。”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与决绝。
夜玄缓缓睁开眼，看向她。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无需宣之于口的——懂得，与坚守。
他懂她的忠诚与决绝。
她懂他的背负与无奈。
心照不宣。
马车辘辘，驶入一片茂密的山林。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车厢内，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驾车的墨羽猛地勒紧了缰绳！
“吁——！”
马车骤然停下。
几乎同时，车外传来“幽影卫”低沉急促的警示：
“有埋伏！”
夜玄眼中瞬间恢复清明，所有的疲惫与情绪被凌厉的杀意取代。他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山路已被滚木礌石堵死，两侧山林中，影影绰绰，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惊起飞鸟阵阵。
果然……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对方甚至不愿等他回到京城再动手，要在这荒山野岭，将他彻底留下！
夜玄放下车帘，坐回原位，神色平静得可怕。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琉璃道：
“看来，有人不想让本王顺利回京。”
琉璃已然握紧了“秋水”短剑，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气息冰冷：
“那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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