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那一晚的温情，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暖流，并未在表面上掀起太大的波澜，却悄然改变着王府内部的某些氛围。夜玄依旧忙碌，但前往静心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询问伤势，有时是带来些精致的点心或有趣的玩意儿，有时甚至只是在她看书或调息时，安静地在旁边坐上一会儿。
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拘谨，却在一次次自然而然的相处中，慢慢消融。琉璃不再每次见他都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偶尔在他带来新奇物件时，眼中也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细微的好奇与光彩。
夜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份想要将她牢牢护住的念头，也愈发坚定。
然而，王府的高墙可以隔绝一部分窥探，却挡不住京城日益汹涌的暗流。
关于北境核心将领的调令，终于还是下来了。苏文衍被任命为河东道巡察使，岳擎天调任兵部侍郎，即日赴任。对于“幽影卫”的安置，朝廷的旨意是：念其战功，保留建制，首领墨羽赐爵位，所有成员厚赏，暂归兵部职方司管辖，负责部分情报梳理工作——这等于将这支精锐力量的核心职能剥离，束之高阁。
这一切，都在夜玄的预料之中。他平静地接旨，甚至亲自为苏文衍和岳擎天设宴送行。席间，他没有多言，只是举杯，一切尽在不言中。苏文衍与岳擎天亦是心照不宣，他们知道，暂时的离开，或许是为了将来更好的汇聚。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玄亲王“恃功骄纵”、“蓄养私兵”的弹劾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封赏的落地而显得更加“理直气壮”。甚至连玄亲王频繁探望一名女影卫的细节，也被某些人捕风捉影，编排出一些香艳暧昧的流言，在暗地里传播。
林清砚执掌都察院后，确实雷厉风行，弹劾了几名跳得最欢、证据确凿的言官，暂时压制了明面上的攻讦。但他能堵住言官的嘴，却堵不住人心深处的猜忌与恶意，更挡不住来自皇宫那位的审视。
夜玄很清楚，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能征善战、但必须牢牢控制在手中的皇弟，而不是一个声望卓着、羽翼丰满、可能威胁到皇权的“镇北王”。他如今留在京城，就如同站在风口浪尖，每一举动都会被放大解读，不仅自身难安，更会连累身边之人，尤其是……琉璃。
她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而不是卷入这无尽的纷争与流言蜚语之中。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暂时离开京城这个漩涡中心，又不会引起皇帝过度猜疑的理由。
这一日，夜玄递牌子入宫求见。
紫宸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承天帝正在批阅奏章，见到夜玄，脸上立刻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玄弟来了，快坐。可是为了苏文衍、岳擎天调任之事？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中议论纷纷，总要有所交代。他们皆是干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更能为朝廷效力。”承天帝主动提及，语气带着几分解释的意味。
“皇兄决策，自有深意，臣弟明白。”夜玄神色平静，并无不满，“苏先生与岳将军能得重用，臣弟亦为他们高兴。”
承天帝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无异样，心中稍安，笑道：“玄弟能如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你如今是我天朝的顶梁柱，还需在京中多为朕分忧才是。”
“为皇兄分忧，乃臣弟本分。”夜玄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恳切，“只是……臣弟此番北征，旧伤时有反复，太医亦言，需静心调养，不宜过度操劳，尤其畏寒。如今京中已入深冬，寒气侵骨，每每引发旧疾，夜不能寐。”
他微微蹙眉，仿佛真被伤痛所扰：“臣弟斗胆，想向皇兄求个恩典。”
“哦？玄弟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承天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面上依旧关切。
“臣弟想请旨，前往江南休养一段时日。”夜玄缓缓道，“江南气候温润，利于养伤。且……臣弟麾下那名影卫，此次护主有功，亦身受重伤，至今未愈，京中流言纷扰，于她养伤亦是不利。臣弟想带她同往，寻个安静之地，使其能安心康复。”
他将自己的“伤情”与琉璃的“养伤”捆绑在一起提出，理由充分，合情合理。既点明了自己需要离开的原因，又看似无意地解释了为何要带上琉璃，将自己对琉璃的特殊关照，巧妙地包裹在“体恤功臣”的外衣之下。
承天帝闻言，沉吟起来。
夜玄主动要求离开权力中心，这无疑是他乐见其成的。一个远离京城的亲王，总比一个留在京城、每日接受百官朝拜、门庭若市的亲王更让人放心。至于带上那个女影卫……虽然有些不合礼制，但正如夜玄所说，此女确实立下大功，且身受重伤，皇帝若强行阻拦，反倒显得刻薄寡恩，容易授人以柄。
更何况，夜玄将此行定义为“休养”，姿态放得极低，充分照顾了他这个皇帝的脸面和猜忌之心。
这笔交易，很划算。
短短几息之间，承天帝心中已权衡利弊完毕。
他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玄弟旧伤未愈，朕竟不知！此事是朕疏忽了。江南确是好地方，温暖宜人，最适合养病。”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决心，“准了！朕准你前往江南休养！一应用度，皆由内帑支取！至于那名影卫……既然有功于社稷，玄弟带她同去好生照料，也是应当。”
他答应得十分爽快，甚至显得格外体贴。
“臣弟，谢皇兄恩典！”夜玄躬身谢恩，垂下的眼眸中，一片清明。
“不过，”承天帝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玄弟乃国家柱石，虽在休养，亦不可完全不理政务。这样吧，朕赐你‘如朕亲临’金牌一面，江南诸州府政务，若有疑难，你可酌情处置。也好让朕知道，玄弟即便在休养，心亦系着社稷。”
“如朕亲临”金牌！这看似是无上的信任与权柄，实则更是一道紧箍咒。这意味着夜玄在江南的一举一动，某种程度上仍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他若真有异动，这金牌随时可以成为催命符。
“臣弟，领旨谢恩！”夜玄没有任何犹豫，坦然接受。
离开紫宸殿，走出宫门，寒冷的北风扑面而来。夜玄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暂离漩涡，以退为进。
江南……或许会是另一盘棋的开始。
他回到王府，径直去了静心苑。
琉璃正在院中慢慢踱步，活动筋骨，见到他来了，停下脚步。
夜玄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直接说道：“收拾一下，三日后，随本王南下江南。”
琉璃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应道：“是。”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问去做什么。仿佛无论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看着她全然信任的模样，夜玄心中那片因朝堂争斗而泛起的冷意，悄然消散了几分。
江南之议，就此定下。
一场远离京城风云，却或许暗藏别样波澜的旅程，即将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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