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感觉自己在一片冰冷与灼热的交界处沉浮。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能感觉到身体被各种仪器连接，冰凉的液体通过静脉注入，对抗着那肆虐的神经毒素。偶尔，她能听到模糊的对话声，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词语：
“……复合型神经毒素……针对性基因武器……”
“……目标明确，是针对璃塔小姐的清除行动……”
“……温眠学者体内检测到未知抗体反应，减缓了毒素扩散……”
“……陛下，需要加强……”
陛下来过吗？她不确定。只是在某个瞬间，在深入骨髓的寒冷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极其短暂地触碰了她的额头，那触感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当她终于挣脱黑暗的束缚，缓缓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静庭卧室那熟悉的天花板，以及索兰医生那张略显疲惫但带着欣慰的脸。
“你醒了，温眠学者。”索兰的声音温和，“感觉怎么样？”
温眠尝试动了动，浑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尤其是注射毒素的左臂，依旧麻木。“还……还好。”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非常幸运。”索兰一边检查着她床头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一边解释道，“那种毒素是专门针对高匹配度基因序列设计的生物武器，理论上对你这种0%匹配度的个体效果会弱很多。加上你体内似乎存在一些……我们尚未完全解析的、对古地球某些植物或微生物可能产生交叉免疫的抗体，极大地延缓了毒素对神经中枢的侵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温眠怔住了。针对高匹配度基因的武器？所以，那个被控制的侍从，目标真的是璃塔。而她，阴差阳错，因为自己这“无用”的0%基因和可能来自古地球谱系的某些隐性特质，捡回了一条命？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一种充满讽刺的幸运。
“陛下……”她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微弱。
索兰医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陛下很关心你的情况，亲自过问了治疗方案。”他没有多说，但眼神里似乎藏着更复杂的内容。
接下来的几天，温眠在静庭静养。皇宫内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张肃杀。巡逻的侍卫数量增加了，来往的官员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她再没见过君无赦。
直到她可以下床缓慢活动的第三天傍晚，那位引路侍从再次无声地出现，传达了口谕：陛下在观星台。
皇宫的观星台位于建筑群的最高点，完全由透明的特殊材料构建，置身其中，仿佛悬浮于浩瀚星海之上。璀璨的银河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横亘天际，无数星辰冰冷而遥远地闪烁着。
君无赦独自一人站在观星台的中央，背对着入口，仰望着无垠的星空。他依旧穿着常服，挺拔的身影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
温眠慢慢走过去，脚步很轻。
“身体恢复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听不出情绪。
“嗯，好多了，谢陛下关心。”温眠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下模拟出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微弱背景辐射音在滋滋作响。
“刺客是‘深空低语’教派的残党。”良久，君无赦突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他们反对帝国的基因优化政策，认为那是对生命自然形态的亵渎。他们的目标，是清除所有高匹配度候选者，阻止‘不洁’的皇室继承者诞生。”
温眠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背后牵扯着如此极端而危险的势力。
“璃塔小姐她……”
“她已由亲卫队护送返回边境，并加强了安保等级。”君无赦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99.81%的匹配度，是帝国重要的战略资产，不容有失。”
战略资产……温眠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词。在他眼中，璃塔，乃至他自己，似乎都首先是服务于帝国存续的“资产”。那她这个0%的无关者，又算什么呢？
“而你，”君无赦终于转过身，星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照出复杂的微光，“你的行为，再次违背了所有逻辑模型。牺牲高价值资产保护更高价值资产，是合理选择。牺牲低价值甚至无价值资产试图保护高价值资产，是愚蠢。而牺牲自己保护他人，在没有明确利益驱动的情况下，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定义。
“……是难以理解的。”最终，他用了这个词。
温眠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陛下，在那一刻，我没想到价值，也没想到资产。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杀。这不需要理解，这只是……做人的底线。”
“底线……”君无赦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温眠。强大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纯粹的冰冷，多了些探究的灼热。
“你的‘底线’，你的‘本能’，你那些无法量化的‘人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灵魂，“它们让你一次次置身险境。这次是毒素，下次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愠怒？或者说，是一种因无法掌控、无法预测而产生的焦躁。
“朕查过了你在公共抚养院的所有记录。”他话锋一转，“你曾因为保护一个被欺凌的弱小者，多次与体型远大于你的孩子冲突，即使每次都受伤。你也曾将自己有限的食物配额分给生病的同伴。这些行为，同样不符合个体生存最优解。”
温眠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去查这些陈年旧事。
“朕很好奇，”君无赦的指尖轻轻抬起，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但又停在了毫厘之处，那无形的压力却更加清晰，“是什么样的环境，塑造了你这种……低效却顽固的‘利他’倾向？”
他的靠近让温眠心跳加速，但她没有后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完美却冰冷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那困惑与探究交织的复杂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她轻声问，声音在浩瀚的星空下显得格外清晰，“或许帝国追求的极致效率和理性，本身就是在抹杀某种更重要的东西？那种能让人们在绝境中依旧选择携手同行，能让弱者感受到温暖，能让像您这样的强者……在偶尔感到疲惫时，也能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重担的地方的东西？”
君无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疲惫？卸下重担？
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几乎是禁忌。他是帝国的支柱，是绝对理性的化身，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疲惫。
但为何，在听到她这些话时，他内心深处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会传来一丝微弱的、渴望松弛的震颤？
他猛地收回手，转过身，重新望向星空，只留给温眠一个冷硬的背影。
“荒谬。”他吐出两个字，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那紧绷的肩线，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需要继续观察。”他下达了指令，结束了这次谈话，“在没有朕的允许前，不得离开静庭范围。”
温眠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没有失望，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似乎……触碰到了那坚硬冰层下，一丝微弱的、流动的暗流。
他没有驳斥她，只是说“荒谬”。而这，对于一位习惯于用数据和逻辑碾压一切的皇帝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动摇。
她微微躬身：“是，陛下。”
然后，她转身，慢慢地离开了观星台。
在她身后，君无赦依旧屹立在星空下，但那双映照着亿万星辰的眼眸，却不再仅仅只有冰冷的计算。那里面，多了一个小小的、总是带着温暖笑意、却一次次挑战他认知底线的身影。
这个0%的基因囚徒，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坚不可摧的理性帝国核心，悄然挖掘着一条温暖的裂隙。
冰层之下，暗流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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