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上那场充斥着沉默与身体本能默契的协同训练，像一块被投入湖面的石头，在两人之间漾开了圈圈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沉默所吞没。回到宿舍后，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似乎变得更加具体化。他们依旧保持着物理上的距离，但空气中仿佛飘浮着无数未尽的言语和昨夜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接触，都像细微的电流，带来一阵隐秘的战栗。
陆锦恒将自己埋入了更多的文书工作和单人训练中，试图用疲惫麻痹所有不必要的思绪。而安尔艾斯则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不再哼歌，不再试图进行任何规则之外的“骚扰”，他变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摆弄着那些冰冷的零件，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陆锦恒的背影上，琥珀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复杂的、正在重新酝酿的情绪。
这种刻意的、风雨欲来的平静，在第二天下午被打破了。
宿舍的门被敲响，总司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稳，扫过房间里各自占据一隅、仿佛互不相干的两人，最后落在他们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痕迹上，没有多问，只是下达了指令。
“c区三号仓库，那批新到的‘蜂鸟’无人机，核心传感模块与控制系统存在兼容性冲突，导致飞行稳定性差。”总司令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们两个，去把问题找出来，给出解决方案。”
“蜂鸟”无人机是基地新引进的重要侦查装备，其调试工作确实需要极高的技术水平和两人在各自领域的专长。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让人无法拒绝。
陆锦恒和安尔艾斯几乎同时站起身，应道：“是。”
命令就是命令，无关个人情绪。
去往c区仓库的路上，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精准的半步距离。阳光很好，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基地粗糙的水泥路面上，两个影子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仓库里堆放着不少物资，显得有些拥挤。那批银灰色的“蜂鸟”无人机被单独放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两人穿上防静电服，戴上专用的接口眼镜，各自占据了工作台的一端。
工作开始。
最初的半小时，空气里只有工具取放的细微声响，以及无人机部件被拆解时发出的机械咔哒声。他们没有交流，甚至连眼神都尽量避免接触，只是各自检查着分配到的一半系统。陆锦恒专注于传感模块的校准数据，安尔艾斯则排查着控制系统的逻辑链路。
然而，问题比预想的更复杂。兼容性冲突并非源于单一部件，而是深植于两个系统交互的底层协议之中，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乱麻，需要从两端同时梳理，并保持极其精准的信息同步。
安尔艾斯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陆锦恒，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的光屏上，声音是纯粹工作式的，低沉而清晰，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传感端，第三数据流，采样频率异常波动。我需要看你那边对应时间戳的原始环境参数。”
陆锦恒操作光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同样没有抬头，冰蓝色的眼眸快速扫过数据，同样用毫无波澜的、专业到冷硬的声音回应：
“时间戳t-7.34至t-7.41，环境参数稳定，无干扰源。波动源于你端控制指令序列c-09的时序错误。”
他报出了一串精确的代码和参数。
安尔艾斯立刻在自己那边进行验证。“确认。时序错误。正在重新编译指令序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片刻后，“编译完成。传感端，重新检测第三数据流。”
陆锦恒依言操作。“波动消失。但第一数据流响应延迟上升了15毫秒。”
“收到。检查控制端反馈回路增益值。”
“增益值正常。问题在传感端的数据缓存区溢出。”
“共享缓存区日志。”
“已共享。”
“看到溢出点。修改数据处理优先级。”
“优先级已调整。延迟恢复正常。”
……
对话就这样进行着。语速快，术语精准，没有任何一句废话，也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却又高度同步的脑波交流，仅仅依靠最精简的信息，就能瞬间理解对方的意图和所指。以往的拌嘴、挑衅、规则博弈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的、高效到令人惊叹的专业协作。
在这种高强度的脑力协作下，那层刻意的冰壳似乎被暂时遗忘了。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技术难题所占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眉头或因凝思而蹙起，或因找到关键点而几不可察地舒展。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数据流刷新的轻微嗡鸣和两人简洁到极致的对话中悄然流逝。
当最后一个兼容性漏洞被找出并修复，整套系统在联机测试中运行得无比流畅平稳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透过仓库高窗，为冰冷的机器和两个刚刚完成棘手任务的人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边。
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他们都感到了疲惫。
也就在这时，之前被刻意忽略的尴尬和那份被打断的“休战协议”，随着任务的结束，再次悄然回归，弥漫在充满工具和机油味道的空气里。
安尔艾斯摘下接口眼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的目光掠过工作台，落在了台面上那支他之前常用、后来在“服从令”期间被陆锦恒使用过的金属钢笔上。那支笔静静地躺在那里，闪着冷冽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拿起那支笔。他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笔杆，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种触感记忆。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钢笔向着工作台对面，陆锦恒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动作很轻，笔杆在台面上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陆锦恒正准备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支被推过来的钢笔上，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安尔艾斯没有看他，视线落在无人机光滑的外壳上，声音比刚才工作时低沉了些许，也少了那份纯粹的客观，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支笔……你用着还算顺手。”他顿了顿，找了个极其蹩脚，却又符合他工程师身份的借口，“调试这种精密系统，记录突发数据点时，需要出墨稳定的工具。”
他几乎没敢用“给你”或者“送你”这样的词，只是说：“工具，放你这儿。”
说完，他甚至不敢去看陆锦恒的反应，率先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这边的工具，动作略显匆忙，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
陆锦恒没有说话。仓库里只剩下安尔艾斯收拾工具的细碎声响
他看着那支笔。阳光下，银色的笔身反射着温暖的光泽，与他记忆中某个混乱夜晚的触感重叠在一起。他想起笔尖划过纸张的顺滑，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抗拒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好用。
沉默了近一分钟，久到安尔艾斯几乎以为这次试探会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石沉大海，换来更深的静默。
然后，陆锦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没有去看安尔艾斯，只是用指尖碰到了那支冰凉的钢笔，然后将其拿起，放进了自己防静电服胸前的口袋里。
动作自然，没有道谢，也没有任何表示。
但，他收下了。
安尔艾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这个动作。他收拾工具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忐忑和疲惫。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意，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但紧绷的肩背线条，却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仓库，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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