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将崔清芷清冷的轮廓映在门框上,如同一尊冰塑的神像。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那双冻着寒潭深水的眼,穿透柴房弥漫的浊气与灰尘,带着一种剥离人性的审视,落在林默——或者此刻更确切地说,落在萧厉的身上。
《赘婿萧厉于崔府守则》。那十几条冰冷的束缚,像是十几道寒铁锁链,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禁锢的光。
萧厉的目光最终钉在那第三条——“严禁出入赌坊、青楼、酒肆等一切有损崔府清誉之地”。这条锁链最沉,直接断绝了他所有可能伸出去试探、周转、甚至挣扎的手脚。
“夫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刻意揉进原主特有的、那种骨子里的惫懒调子,像锈蚀的刀刃在砂石上刮擦。他的手指点了点那第三条,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陈默灵魂深处的怒意与萧厉身体本能耻辱感的交融。“这第三条…‘严禁出入酒肆’?”他歪头,脸上浮起一层比柴房蛛网更虚假的困惑,“那本世子要是渴了,想讨杯水喝…是不是也得先写个折子,等夫人您朱笔御批啊?”
话音未落,一股凛冽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崔清芷身后的青衫侍女骤然踏前半步,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声音压低却锐利如针:“大胆!敢对小姐不敬?!”
萧厉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侍女只是拂过的一缕浊风。他嘴角的懒散笑意加深了,眼神却似破冰的深海,有暗流汹涌翻滚。他不再看那侍女,目光越过那展开的《守则》,直直烙在崔清芷脸上,穿透她那层冰雪雕琢的淡漠。
“不敬?”萧厉声音很轻,却像沉入水底的顽石,砸出一片无形的涟漪,“夫人莫怪。只是您这规矩…订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不让赌,好,那六百两烂账…莫非夫人打算替我这‘下贱赘婿’消了?”
他刻意吐出“下贱赘婿”四个字,字字清晰,像淬毒的冰块掷在崔清芷脚边。他清晰地看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投入了一粒微小的石子,激起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一丝被戳到痛处的难堪?抑或是更深沉的冰冷?
六百两!
这数目砸出,连那侍女凶悍的气势都为之一窒。
崔清芷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覆霜般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真正属于人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厌烦、冰冷和被巨大数目冲击后的不悦。她沉默了两个呼吸的时间,那清冷嗓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却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冷,多了几分清晰的警示:
“六百两…是你萧厉欠下的祸,与崔家无关,更与我崔清芷无关。” 每一个字都像冰凌落地,清脆而伤人。“十两银子,是最后的体面。签下它,安分守己,崔府自会给你一处瓦遮头,按月发放五两月例,保你不至于饿死街头,损了崔家颜面。”
“若不签…”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这污秽的柴房,扫过萧厉褴褛的衣袍,最后落在他捏着欠条的手指上,“这柴房,便是世子殿下永久的寝殿。至于外间那些赌坊、酒肆、肉铺的债主们找上门来…” 她顿住,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我崔府大门森严,断然不会让污糟人等擅闯惊扰女眷。至于世子爷您被堵在何处‘谈生意’…是南城的死巷,还是城外的乱葬岗,就全看您的造化了。”
没有咆哮,没有斥骂,只有比刀锋更锋利的平静。
萧厉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沉入冰渊。
耻辱!
这两个字带着滚烫的烙印,带着铁链碰撞的嗡鸣,狠狠烫进了灵魂深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每一次被崔府下人推搡时、每一次接过那比狗食强不了多少的“份例”时、每一次看到家宴上其他人觥筹交错而自己被隔绝在外时——那股深入骨髓的羞耻与愤怒。如今,这耻辱被崔清芷用最无情的话语,钉死在他的身份牌上:靖北王府的空头世子,崔府里最下贱的赘婿,身上刻着六百两烂赌债的瘟神!她甚至连那十两银子,都只说是“体面”,而非资助。
是崔府给他的怜悯,就像丢给路边野狗的一块冷硬的骨头。
保你不至于饿死街头?
这便是他萧厉在这偌大崔府存在的全部价值?一个碍眼、却暂时还不能彻底抹去的污点?
体内属于陈默的灵魂在咆哮,华尔街的血雨腥风淬炼出的傲骨在嘶吼,想要掀翻这禁锢,想要撕裂这羞辱!亿万身家的记忆与现实这地狱般的处境激烈碰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然而,属于萧厉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却死死地扣在脸上。
“哈哈哈……”萧厉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柴房里炸响,干涩,空洞,没有丝毫暖意,如同垂死乌鸦的哀鸣。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似乎还渗出了一点可疑的水光(是笑出来的,还是屈辱的泪水?无人知晓)。
“好一个体面!好一个瓦遮头!夫人果然大度!”他猛地收住笑声,声音陡然变得尖锐,“签!怎么不签!这等为我‘着想’的好规矩,打着灯笼也难找!”
他不再看崔清芷,仿佛多看一眼那冰雪雕琢的脸庞都是对自己的惩罚。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拿那展开的《守则》,而是极其粗暴地一把抓起那个放在托盘上、沉甸甸的小布囊!十两银子,带着冰冷的触感,硌着他满是污垢的掌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紧接着,他一把将那卷洒金的《赘婿萧厉于崔府守则》也抄了过来,纸张被他揉得“哗啦”作响,边角瞬间卷起褶皱。他没有丝毫犹豫,像对待一张擦屁股的草纸,胡乱将其塞进了自己早已污浊不堪的前襟里!
那动作粗鲁不堪,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发泄。
“夫人慢走,不送!” 萧厉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他猛地转过身,用背脊对着门口那对主仆,面对着柴房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瘦削的脊梁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绝望的紧绷。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那只刚刚冒头、又迅速缩回阴影里的灰毛老鼠,眼神空洞,仿佛要将那微不足道的生命吞噬进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默。比之前的咒骂更磨人。
门缝外的光线似乎暗了一瞬,那双冰冷的目光在他僵硬紧绷的背脊上停留了漫长的几个呼吸,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终于,“吱呀——”
那扇破败的木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和那缕雪后寒梅般的冷香。柴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阴暗,只剩下浓稠得化不开的霉烂、骚臭,和那只老鼠在稻草下窸窣爬行的声音,单调地敲打着人的耳膜。
黑暗,是最好的面纱。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当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那冰雪般的目光,萧厉脸上那刻意伪装出来的、近乎癫狂的惫懒与自弃骤然消失。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身影像凝固在黑暗中的嶙峋怪石。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浊气,此刻才猛地、无声地从紧咬的牙关中长长吐出。那口气息滚烫,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是他强行咽下的愤怒与耻辱烧灼喉管的痕迹。
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早已嵌满污垢的软肉。指甲深陷,带来钻心的痛感。这痛是真实的,是此刻唯一能让他锚定在现实,不至于被灵魂撕裂的巨痛吞噬的锚点。那六百两欠条冰冷的触感,那卷被他粗暴塞入怀中的《守则》粗糙的纸卷棱角,此刻都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时刻提醒着他身为“赘婿萧厉”的烙印有多深,多重!
靖北王府的世子?
不过是一个被丢进崔府、用来制衡北疆的弃子!
清河崔氏的赘婿?
更是一个连府中下等仆役都敢肆意羞辱的废物!
还有那六百两……
那每一个债主的名字,都如同一张张狞笑着的脸:万利赌坊掌柜那张油腻凶狠的肥脸、醉仙楼掌柜眼中属于崔贺那只老狐狸的算计、绸缎庄王掌柜色眯眯的眼神、还有那地痞刘二狗呲着黄牙的丑陋嘴脸……这些人的脸在黑暗中旋转、放大,带着腥臭的气息压迫上来,扼住他的咽喉。
活下去!
变强!
这两股执念如同淬炼过的钢针,狠狠扎进混乱的意识。属于陈默的冷静分析力像一道冷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强迫自己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门板——那将他禁锢在此的、腐朽的界碑。
他低下头,借着高窗油纸透过来的、最后一丝灰蒙蒙的光线,看向自己的双手。指骨突出,沾满污迹,指甲缝里满是黑泥。这双手,曾经在另一个时空,握过象征财富与权力的金笔,签下动辄百亿的合约,如今却连一份保障基本尊严的《守则》都要像乞讨般接受!一股冰寒彻骨的耻辱感再次刺穿心脏。
他缓缓张开紧握的右手。
那个被他紧紧攥着、几乎要嵌入掌心的藏蓝色布囊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是崔清芷用来装那十两“体面钱”的袋子,布料普通,没有任何纹饰,握在手里冰凉、坚硬。萧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却凝望着这布袋,瞳孔深处闪烁着复杂的寒芒——轻蔑、愤怒,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困兽般的算计。
十两……这就是我这‘废物’的全部家当了。六百两的天文数字,就靠这十两爬出去?可笑! 属于陈默的灵魂在冷笑,华尔街的经验告诉他,这笔启动资金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同时,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戾也在苏醒。
崔府……王氏……崔清芷……还有那一群等着喝血的债主…… 萧厉的牙齿,在黑暗中无声地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脑海中,关于“萧厉”所有模糊的记忆碎片,都在融合的灵魂下被反复检索、咀嚼、分析。
原主萧厉的记忆是混乱而低劣的,充斥着酒精、赌桌、女人的脂粉和被人追打的狼狈。但属于陈默的强大思维框架和逻辑能力,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破译机器,开始强行重组这些碎片,试图从中剥离出有价值的信息。
王掌柜……绸缎庄的王掌柜……好色……萧厉记忆中似乎不止一次见到那王掌柜在青楼留宿……是个容易被拿捏的把柄?
刘二狗……地痞……似乎好酒如命……且极其惧怕帮派的势力?
万利赌坊……背景复杂……
醉仙楼……和崔贺……
一鳞半爪的线索在脑中飞掠,冰冷而清晰。一个极其危险、如同走钢丝般的计划轮廓,在悬崖边缘缓缓浮现。十两银子很少,少得可怜。但苍蝇腿也是肉!对于一个真正精通“生财之道”的人,哪怕只有一个铜板,也能找到让它滚动的杠杆支点!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他能活着走出这间柴房,必须是他能获得一点点……自由活动的空间!那该死的《守则》第三条,是横亘在面前的巨大障碍。
萧厉缓缓抬起手,抚向自己的前胸。隔着破烂的麻布衣服,他能清晰地摸到那卷被揉皱的《赘婿守则》,仿佛能感受到那上面冰冷的条款正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卷上摩挲着,指尖传来轻微的战栗。
活下去……第一步,得从这鬼地方出去……
他默默地想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角那堆散发着腐味的稻草下窸窣作响的地方。那只灰毛老鼠似乎是这里的“原住民”,它对这环境适应良好,是真正的“生存专家”。
然而,就在萧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黑暗中进行更缜密的推演时——
“砰!!!”
一声远比之前张嬷嬷推门、崔清芷开门都要粗暴百倍的巨响,狠狠撞碎了柴房的死寂!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几乎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踹得整个门轴崩裂!腐朽的木屑像暗器般爆射开来,几片碎木屑划过萧厉的脸颊,留下细小的刺痛。
刺目的、冰冷的晨光伴随着外面冰冷的空气和喧嚣的风声,瞬间灌满了这个小小的囚笼。光线如此强烈,让习惯了黑暗的萧厉眼前骤然一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几道高大的、穿着崔府家丁灰黑色短打劲装的人影,如同凶神恶煞的石像,堵死了整个门框!他们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眼神森冷,浑身散发着毫不掩饰的煞气。那姿态,仿佛门内锁着的并非崔府名义上的“姑爷”,而是一个即将被拖去砍头的重犯!
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
在那几个家丁分开的道路上,一道穿着锦绣华服、头戴金簪、周身散发着刻薄威势的身影,如同刮地皮般寒冽的冷风,挟裹着浓郁的、带着攻击性的脂粉香气,踩着满地破碎的门板木屑,气势汹汹地踏了进来!
岳母——王氏!
她保养得宜、却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在光线和阴影交错中显得尤为可怖。那双吊梢眼锐利如钩,目光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就穿透了弥漫的灰尘,精准地、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憎恶,钉在了萧厉的脸上!
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他那沾满污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那只刚刚松开藏银布袋、此刻悬空在胸前衣襟附近的手!
“好啊!萧厉!你这下作种子!果然贼心不死!” 王氏的尖利叫声如同夜枭嘶鸣,瞬间充斥了小小的柴房,震得蛛网上的灰尘簌簌下落。她根本没给萧厉任何反应的机会,劈头盖脸的辱骂裹挟着腥臭的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砸下:
“刚刚消停了两日,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就知道你个丧门星没存好心!清芷那丫头心善,还给你送银子?呸!给你这种下贱胚子银子,那叫肉包子打狗!你配吗?!” 她抬手,那涂着艳红蔻丹的肥胖手指如同戳向瘟疫源头的铁叉,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几乎要怼到萧厉的鼻尖上,尖锐的嗓音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把清芷给你的银子拿出来!还有你那贼手藏了什么?是不是又是什么腌臜赌债的凭证?!你们几个!”她猛地一挥手,声色俱厉地指向那几个堵门的家丁,“给我把这废物搜!连他那身破烂衣裳都给我扒开!一厘一毫都不要放过!我崔家干干净净的门楣,容不得这种脏东西污了地!”
命令下达,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毫不犹豫地就要上前!
浓烈的脂粉味、尖锐刻薄的辱骂、被当众搜身的极端屈辱感,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冲垮了萧厉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
“慢着!!”
一声嘶吼,比王氏的声音更为粗粝爆烈,猛地从萧厉喉咙深处炸裂出来!
这不是属于陈默商场博弈时的冷静喝止,也不是原主萧厉醉后无力的狂吠。这是一声夹杂着灵魂深处最原始愤怒、最尖锐耻辱、最绝望反抗的咆哮!如同濒死的野兽被彻底激怒时发出的、足以撕裂喉咙的嚎叫!
他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困兽,从倚靠的草堆中猛地弹起身!长期饥饿和体虚带来的眩晕瞬间冲击大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如同一杆被狂风蹂躏却誓不屈折的残枪!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惫懒、玩世不恭瞬间被狂暴的赤红怒火和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冰冷杀意取代!这绝非一个废物能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搏杀过才能淬炼出的凶戾!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家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双猩红的眼睛猛地一震!那眼神太可怕,瞬间让他们想起了山林里那些饿疯了、只差一步就能择人而噬的孤狼!冲势不由得一缓,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腰间的短棍。
王氏也被他这一嗓子吼得胸口一窒,嚣张的气焰僵了一瞬。但旋即,被忤逆的暴怒如同滚油浇火,腾地一下烧遍了全身!
“反了你了!!” 王氏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五官因恨意挤成一团,指着他鼻子尖声厉叫,“你这腌臜下贱的赘婿,还敢在当家主母面前逞凶?!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我按住他!把他扒干净!我倒要看看,这丧门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主母?”萧厉死死盯着王氏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突然咧嘴,露出一个森白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冻彻骨髓的寒意和尖锐的嘲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同冰碴,狠狠掷在地上:“我只知大胤刑律,凡诬良为盗、无凭擅动私刑者,当鞭二十,徒三载。王——氏!你是清河崔氏的当家主母不假,” 他刻意拉长了王氏的姓氏,每个音节都淬满寒冰,“但你要搜我身、扒我衣……凭证何在?!仅凭你一句空口无凭的‘怀疑’,就要侮辱一个有着靖北王世子封号的入赘之人?好!好大的威风!今日谁敢碰我萧厉一指头,”他陡然拔高声音,嘶哑的怒吼震得柴房嗡嗡作响,“来日我父王奏章递上金銮殿!问问朝廷!这大胤的律法,还顶不顶得上你崔府主母一个莫须有的疑心?!”
靖北王!奏章!金銮殿!朝廷律法!
这几个词如同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王氏和那几个家丁心头!
王氏脸上的暴怒瞬间冻结、裂开,化作一片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空白。她习惯了对萧厉这废物予取予求,习惯了他逆来顺受的窝囊,甚至习惯了将他踩在脚下肆意羞辱,却万万没料到,这废物竟然有胆量!竟然敢!竟然还搬出了那远在天边、形同虚设的靖北王府名头和朝廷律法?!
那王府,虽是朝廷忌惮才将他萧厉丢来崔府,但它……它毕竟是一座真正的王府!靖北王再疏远不喜这废物儿子,若真的被当众打脸,闹到御前……
几个家丁更是脸色骤变,伸向短棍的手僵在了半空,摸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充满了恐惧和迟疑。在底层挣扎的他们,太清楚“王府”、“朝廷”这几个字的份量了!哪怕只是一丝可能,也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他们只是家丁,可不想给主母的跋扈陪葬!
柴房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只剩下王氏因为惊怒交加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王氏死死地盯着萧厉,胸口剧烈起伏,艳红的锦袍随着气息不断鼓胀收缩。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暴怒、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还有被蝼蚁反抗后极致的羞辱感!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先是煞白,继而迅速涨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精心描画的吊梢眼角扭曲得异常丑陋,涂得猩红的嘴唇哆嗦着,像是要择人而噬。
“你……你……”她指着萧厉的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那被噎住的感觉,简直让她快要呕血!
就在这时,一直在王氏身侧默不作声、眼神阴鸷的管家崔福上前半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狐狸,身材干瘦,眼窝深陷,眸光闪烁不定,如同躲在暗处的蛇。他凑近因怒火攻心而有些失态的王氏耳边,极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随着崔福的话,王氏眼中的惊愕忌惮似乎被强行压下,那股刻骨的怒火和不甘再次占了上风。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胸口不再那么剧烈起伏,但那眼神却更加怨毒冰冷。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靖北王世子’!”王氏的声音重新响起,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是我管教无方!倒忘了你如今虽是我崔府赘婿,到底还顶着个朝廷钦封的虚名!”
她死死盯着萧厉那张沾满污垢却不屈不挠的脸,几乎要将目光化作实质的钢针将他扎穿:“动私刑?呵!你也配!但你萧厉在我崔府惹下的祸事、欠下的烂债、丢尽的脸面!难道就凭你这三两下唬人的说辞,就能一笔勾销?!”
她猛地转头,不再看萧厉,但那森冷的目光扫过门里门外噤若寒蝉的众人,带着一种绝对的权威和恶意:
“崔府向来规矩森严!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赘婿萧厉,赌债缠身,累及家声!此前昏迷,已是轻纵!今既醒来,不思悔改,反而对上不恭,言语顶撞,毫无廉耻之心!实乃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
她顿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落:
“从即日起!萧厉份例——”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萧厉腰间那个藏蓝色的布囊,“一概停发!以示薄惩!这十两银子,没收!充为公库!以补崔府因你名节受损之亏!” 她身后的一个仆妇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就要去抢萧厉腰间的袋子。
“至于你…”王氏重新将目光钉在萧厉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顶撞主母,心无敬畏!祠堂里你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容不得你这等无德无行之人有半分不清醒!给我拖去祠堂!跪在祖宗灵前好好思过!什么时候把这孽根深种的恶气吐干净了!什么时候知道这‘赘婿’两个字该用什么姿态写出来!再给我滚起来!”
份例停发!连这最后的十两都要夺走!
跪祠堂!如同罪人般跪在冰冷的牌位前!
萧厉的手在宽大的破烂袖口中死死攥紧!指甲刺进肉里,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去看那被夺走的、象征最后一点希望的布囊。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冰冷的屈辱,也带着滚烫的、近乎毁灭的恨意!
他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没有丝毫掩饰地迎上王氏那双充满刻毒和快意的眼睛。
他没有嘶吼,没有辩驳。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漆黑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一座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在无声地酝酿,随时可能喷发出焚尽一切的岩浆。
但王氏已经不再关注他。她的目的达到了。
“走!”王氏厌恶地挥了挥袖子,仿佛要挥开萧厉身上带来的晦气,在那几个家丁的簇拥下,像打了胜仗的将军,高昂着头颅,带着一股发泄后的阴狠得意,踩着满地的碎木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散发着浓重恶臭的柴房。
沉重的脚步声和恶毒的叱骂逐渐远去。
门口只剩下两个如狼似虎、目光冰冷的家丁,和一个面无表情、眼神闪烁的管家崔福。
崔福向前一步,脸上挂着属于管家的、程式化的严厉。他对着萧厉,声音平板,不含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姑爷,”这称呼此刻充满了讽刺,“主母的吩咐,您都听清了。份例已免,那十两也已……嗯,”他故意顿了顿,“充公了。时辰不早,该去祠堂请罪了。您是自己走,还是让他们……帮衬一把?”
他身后的两个家丁,配合地向前压迫半步,短棍在腰间捏得死紧,眼底带着凶狠和嘲弄。柴房外清晨的冷风,裹挟着未散尽的脂粉味和尘埃,吹打在萧厉冰冷的脸上。
祠堂?
冰冷?
屈辱?
萧厉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石像。沾满污垢的前襟被方才被那崔家老仆妇粗暴地抢夺银袋时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同样肮脏发黄的里衣。冷风瞬间灌入,激得他皮肤一阵寒栗。
管家崔福那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还回荡在死寂的柴房里,如同丧钟。他没有去看崔福那张刻着“规矩”和“冷漠”的老脸,没有理会步步紧逼、跃跃欲试的家丁棍棒。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腰侧。
那里,本该系着那个藏蓝色、装着“最后体面”十两纹银的粗布袋。
空无一物。
被夺走了。像强盗抢走乞丐最后一个硬窝头。那份赤裸裸的、带着戏耍意味的剥夺感,比鞭打更痛,更清晰地刻下“赘婿”这两个血淋淋的字!
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浊气,最终化作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的哼笑,带着铁锈般的冷气,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自己走?帮衬一把?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日来的饥饿、羞辱、灵魂的撕裂和刚才剧烈的情绪爆发,让这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青灰的死寂颜色。唯有那双眼睛,仿佛沉入了最深寒的渊底,黑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那点讽刺的哼笑都收敛了。
他迈开了脚步。
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浸满污秽和屈辱的牢笼。
拖着饿得发飘、浑身酸痛的躯体,顶着两个家丁如同押解重犯般的凶狠目光,一步一步,走出柴房摇摇欲坠的门框。
外面,晨光微熹,天是阴沉的铅灰色。冷风如刀,卷着落叶和尘埃,吹打在他单薄破烂的衣衫上,吹乱了他沾满草屑枯叶的头发。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王氏身上那浓郁而廉价的脂粉香气,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恶毒余味。几个远处院墙下探头探脑的下人,触到他毫无温度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耗子缩了回去。
他步履蹒跚,踩在崔府清扫得一尘不染、却对他而言不啻于滚烫荆棘的方砖甬道上。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修剪整齐却透着一股刻意规整和冰冷的园子。两侧高墙深院,亭台楼阁,无不昭示着清河崔氏的清贵显赫。他走过这些地方时,那些精美雕花的窗棂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秘而轻蔑地注视着他——这个家族的污点,那个拖累了清贵血脉的废物,此刻正被像狗一样押去赎罪。
屈辱像冰冷的蛆虫,沿着脊椎骨向上爬。
终于,一座肃穆、阴沉的建筑出现在视线尽头。
崔氏宗祠!
灰黑色的高大墙体,沉重的飞檐斗拱如同怪兽探出的利爪,压在铅灰色的天穹之下。两扇厚重、漆得暗红发黑、上面钉着巨大铜钉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生人与亡魂。只有门前两只沉默的石狮,瞪着空茫的眼,守望着永恒的寂灭和威严。空气在这里凝固,弥漫着一种香烛混合着陈年木质和灰尘的、沉重的死亡气息。
祠堂的小角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穿着褐色葛布袍子、面无表情、如同活死人般的老苍头垂着手站在那里。
崔福停下脚步,转过身。他那张刻板的老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那是看到任务即将完成、看到猎物被彻底钉死时的冷漠满意。
“姑爷,到了。” 崔福的声音平板无波,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不像是对着府中的“姑爷”,更像是驱赶一个秽物踏入神圣的领地。
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一步,不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胁迫。
萧厉没有看崔福,也没有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他抬起眼,只是平静地望向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小角门。里面是深邃不见底的黑暗和阴冷,供奉着冰冷的牌位和百年来崔氏族人森严无情的目光。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持续了三个长长的呼吸。
在崔福几乎要不耐烦地示意家丁动手时,萧厉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脚,仿佛那脚上绑着万钧玄铁。
然后,一步,踏进了那片象征着无尽寒意、森严规矩和彻骨“耻辱烙印”的黑暗之中!
“吱嘎……”在他身体完全进入的瞬间,那扇沉重的祠堂小角门,在他身后,毫无怜悯地、重重地关上了!发出了如同枷锁最终落下的闷响!
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吞噬了他!
眼前一片混沌的漆黑,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眼睛需要几个呼吸才能勉强适应。
接着,一股浓重的、极其独特的味道钻入鼻腔,霸道地冲散了他身上带来的馊臭,却带来另一种灵魂上的窒息感——那是陈年积存的香烛气息混合着长年累月未曾散去的烟火灰烬味,沉厚,微苦,带着岁月沉淀的、不可置疑的威严。更深层里,是上好楠木历经百年、在幽闭空间中散发出的、沉重而带有腐朽感的木质芬芳。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灰尘的味道,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被时间遗忘了太久。
冰冷!刺骨的冰冷!
这股阴寒之气与柴房的潮湿阴冷截然不同。柴房的冷是地底的、浊气的、弥漫着腐烂的冷。而这里的冷,是自上而下的、凝结了无数祖宗意志和生人敬惧的冷!如同置身冰窖最深处的中心。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了萧厉单薄的破烂衣袍,直接扎进骨头缝里!刚被冷风吹过的身体反而感觉一“暖”,此刻是彻骨的寒!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视线终于模模糊糊地看清了内里的轮廓。
没有窗,光线仅来自于几面墙高处开着的、极其狭小的透气孔,投射下几道惨白、冰冷的光柱,斜斜地刺穿飞舞着尘埃的黑暗。这些光柱如同冰冷的审判庭上打下的光束,只能照亮极其有限的区域,反而将整个巨大空间的深邃轮廓和无处不在的黑暗凸显得更加凝重。
偌大的空间被一排排漆黑的、层层叠叠的巨大牌位架占据着。那些架子如同沉睡了百年的巨兽的脊骨,沉默无声地伸展向黑暗深处。每一层上都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暗沉色的木牌,无数蝇头小楷刻着陌生的姓名和冰冷的谥号。在几束光柱勉强触及的牌位上,能隐约看到凝固的暗红漆痕。无数的牌位,密密麻麻,肃立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却又仿佛有千万双眼睛,在冰冷地凝视着他这个闯入者的灵魂!一种无形的、源自生命层次和道德威压的沉重感,如同无形的巨大磨盘,缓缓碾下,让人喘不过气!
祠堂正前方的巨大石制供台上,几只冰冷的、布满香灰的铜烛台兀自矗立,正中央巨大的宣德炉里插着三支粗大的、早已熄灭许久的香头残留,残存的檀香气息正是那独特味道的来源之一。供台后更高处,似乎是一尊巨大的、被神龛遮挡了面容的祖神像,影影绰绰,威严肃穆,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界碑。
“跪下!”管家崔福那如同被砂砾磨过、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命令声,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重。
萧厉缓缓转过头。借着那几道惨白的光柱,他能清晰地看到崔福那张老脸在光影分割中愈发显得阴森刻薄。老苍头如同真正的守墓人,垂着眼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仿佛只是祠堂的一件陈设。
崔福见萧厉没有立刻执行命令,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阴狠,他抬高声音,每个字都像是在冰冷的石板上敲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催促:“跪下!还愣着做什么?跪在祖宗面前!把你那颗腌臜的心给吐干净!把你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骨头给跪软了!什么时候想明白这‘赘婿’两字该怎么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他特意加重了“赘婿”两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在黑暗中回荡。
膝盖,在颤抖。
不是因为虚弱。尽管饥饿让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此刻的颤抖,却源于灵魂深处那股被刻意压抑、却如同沸腾岩浆般要冲出的暴戾反抗!
跪下?
像一个被审判的罪人,跪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跪在这些与他萧厉毫不相干、却承载着一个家族无上荣光和冷漠审视的牌位面前?
属于陈默的傲骨在疯狂咆哮——在华尔街的董事会,他都未曾向任何人低过头!
属于萧厉残存的意识则是一片麻木和深埋在冰层下的不忿——凭什么?
但王氏那怨毒刻薄的脸,家丁那凶狠推搡的动作,还有怀中那卷如同铁枷锁般的《守则》冰冷的存在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处境:赘婿!一个连呼吸都是错的赘婿!一个被打上耻辱烙印,扔在这祠堂里“洗罪”的废物!
在崔福几乎要再次厉声呵斥、两个家丁目露凶光准备上前的瞬间——
萧厉猛地闭上了眼!
牙齿深陷进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石面的响声,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回音!
他的双膝,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冰冷坚硬、布满细微灰尘的方砖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本就酸软的腿骨一阵剧痛,疼痛瞬间蔓延到腰腹!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股蛮力强行撑住,才没有狼狈地向前扑倒。
那姿势,不像一个忏悔者,更像一个被强行按下的不屈雕像!
头颅低垂!死死地低垂着!
下巴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锁骨。凌乱沾着枯草和污迹的头发散落下来,遮挡住了他全部的脸,也挡住了他此刻扭曲的表情。被撕裂的前襟随着他的动作敞开,露出了里衣和大片苍白却遍布新旧淤青的脖颈皮肤,在冰冷的空气和尘埃中,显得异常脆弱。
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股强行将滔天怒火和屈辱压进灵魂最深处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内伤!紧握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指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泛起恐怖的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根根暴突,如同即将崩裂的岩石!
一缕鲜红的血丝,沿着他紧咬的下唇边缘,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刺眼的红线。那是牙齿咬穿唇肉的结果。血珠慢慢凝聚,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沿着下巴的线条,滴落下去。
滴答。
那微不可闻的血滴砸在冰冷积灰的地砖上,迅速被灰尘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几乎看不真切的小点。
耻辱烙印!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绝望的滚烫和刺骨的冰冷,深深烙在了萧厉每一个震颤的细胞深处!被王氏当众唾骂,被抢夺最后银钱,被押解示众,此刻……更被强行按在这冰冷石砖上,跪在陌生的“祖宗”牌位前,被迫低垂他那颗曾是亿万总裁、也曾是靖北王世子的头颅!
身体的饥饿(肠胃早已饿得失去了知觉,只有一阵阵发虚的冷汗)、冰冷(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蛇钻入骨髓)、膝盖骨骼与石面亲密接触带来的钝痛(开始是尖锐的撞击痛,现在已化为持续不断的沉重压迫感)…这些极致的痛苦交织汇聚,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试图将其彻底碾碎!
但意识深处,那来自现代的灵魂和属于这古代身体残存的自尊,却在绝望的边缘,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烈焰!
活下去!
变强!
洗刷这耻辱!百倍千倍地报偿今日之苦!
这强烈的执念成为了锚点,在痛苦的洪流中死死抓住了最后一点清明。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被光柱隐约照亮的地砖。灰尘中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深色血迹。那点微小的红,成了这无垠冰冷黑暗和屈辱中,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印记。
就在这时,极轻微的、如同虫蚋在爬行的窸窣声,极其隐秘地传入萧厉因凝神而变得异常敏锐的耳中。
是虫蚁?
不对!
这声音…来自更深的地底?或者说,就来自他膝盖正跪着的这块方砖的边缘?!
并非持续的声响,更像是因为他全身的重量压迫、身体无意识的颤抖传递到地面后,引发了某个极其微小的、年久失修的缝隙的细微错位,极其短暂地发出了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这声音细微到几不可察,转瞬即逝。若非此刻萧厉处于一种极度痛苦、精神力却因强烈的情绪而被逼至临界高度集中的状态,他根本不会捕捉到。
一丝冰冷的困惑,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渺小的疑问,瞬间取代了那纯粹的绝望怒火。
那是什么?
在这森严冰冷、象征崔氏无上威严的祖宗祠堂地下?在这块承载着他耻辱跪姿的方砖之下?
但这念头如同投入冰海的火柴,瞬间就被淹没在更深沉的冰冷、更剧烈的、如同碾压般的疼痛之中。
膝盖的钝痛已经麻木,但麻木之后,是更恐怖的感知——
冷!骨头都像被冻透的冰!那股从祠堂深处弥漫出来的、带着亡者意志的寒气,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虫豸,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破衣烂衫,啃噬着他仅存的热量。皮肤先是针刺般的痛,然后迅速失去知觉,每一寸肌肉都冻得僵硬麻木,唯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
饿!胃袋早已在柴房时就被掏空,如今空空如也,酸水侵蚀着内壁,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搐痛楚。不是饿,是吞噬!体内仿佛有个无形的黑洞,正疯狂地吞噬着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带来一阵阵眼前发黑、头晕目眩的虚脱感。冷汗一层层冒出来,黏在冰冷的皮肤上,如同裹了一层冰膜。心跳沉重缓慢,每一次搏动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痛!膝下硬冷的石砖,最初是硬物的撞击痛,随后变为沉重压迫的钝痛。此刻时间流逝(他不知道跪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那钝痛渐渐化为一种持续的、清晰的骨裂般的锐痛,如同无数小针不断地刺戳着骨头与关节的连接处。膝盖仿佛早已不是自己的,成了两块死硬的冰坨,连接着冰冷的腿骨和冰冷的地面。
昏昏沉沉。
身体极致的痛苦像无形的波浪,一波比一波更汹涌地冲刷着他岌岌可危的意识。灵魂如同被这冰寒、饥饿、疼痛组成的巨大磨盘一点点碾碎。
放弃吧……太累了……就这样……沉下去……
一个极其诱惑、带着死亡气息的低语在灵魂深处响起。
眼前的光影开始扭曲变形。黑暗中,那几束斜射下来的惨白光线不再是固定的光束,它们扭曲着,晃动,分裂成无数迷乱的碎片,旋转着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或者带着刺耳的啸叫,朝着他撞来!
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在眼前爆发、破碎:
王氏那张因刻薄得意而扭曲放大的脸,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猩红的嘴唇张合着,吐出无声的、裹着剧毒唾液的咒骂……
崔清芷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在碎片中若隐若现,冰冷的眼神像两道锥心的寒冰,直直刺来……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牌位从黑暗中蜂拥而出,扭曲着,狞笑着,上面冰冷的字迹不断变幻,时而变成“赘婿”二字,时而变成“废物”,时而化作一纸纸债单,三百两、一百五十两……叠加着朝他砸下……
那张管家崔福皱纹纵横的老脸突然清晰,带着阴毒的满意,他枯瘦的手指向下一压,一块巨大的、刻着“耻辱”二字的烙铁如同山岳般砸向他的脊背……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痛苦呻吟,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萧厉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来。不是因为肉体伤痛,而是因为这混乱的、能撕裂人灵魂的幻象带来的精神冲击!头颅沉重得如同灌满了生铁,脖颈像生了锈的机括,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带来咯吱的呻吟和碎裂般的痛楚。他想抬头,想看清那冰冷的牌位到底在哪里怒视着他,想看清这祠堂的出口究竟在哪个方向,但脖颈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锁住,只能沉重地低垂着。意志的防线开始出现裂纹,灵魂在痛苦和幻境的夹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
放弃?
沉沦?
永远锁在这冰冷和屈辱的牢笼里,成为崔府祠堂里一个用来警示后人的“耻辱”标本?!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却又带着天地之威的巨大雷鸣!仿佛就在祠堂厚重的墙壁之外炸裂!又好像是在这供奉着无数牌位的、沉重如山的屋顶之上轰然滚动!!
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沛然巨力的天地之音,如同无形的神之巨锤,带着打破一切囚笼和虚妄的浩然力量,狠狠砸进了这片被阴寒、痛苦、死寂和扭曲幻境占据的祠堂空间!
震得整个幽闭的空间嗡鸣作响!震得供桌上的铜烛台嗡嗡震颤!震得灰尘簌簌而下!
更震得萧厉那几乎沉沦破碎的灵魂猛地一荡!!!
这狂雷炸响,如同冰封死海中投下了一块点燃的巨石!撕裂了所有迷乱的幻象!驱散了那沉溺死寂的低语!带来了剧烈的震颤!
头颅猛地一震!
被强行压抑在颈骨深处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痛楚呻吟,但那股死死禁锢着他抬头的枷锁,被这天地之威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此刻残存的所有力气,萧厉猛地抬起了他那颗如同灌满了铅一般沉重的头颅!死死地盯着这片祠堂黑暗的穹顶!
仿佛要通过这厚重的木石屋瓦,看清那九天之上降下雷霆的地方!
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不再是之前痛苦挣扎的扭曲,也不是低垂时的死寂。那是一张布满汗水和灰尘,下唇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出暗色痂痕的脸庞。
但那双隐藏在凌乱发丝之后的眼睛——那双本该被痛苦和绝望浸透的眸子——此刻却在黑暗之中,骤然迸射出一道锐利得几乎能刺破黑暗的、如同闪电撕裂厚重云层的狂烈光芒!
冰冷!
如同极地深渊万年不化的玄冰!
却又炽烈!
如同深埋地核、随时准备焚尽一切束缚的熔岩!
愤怒!
屈辱!
求生的本能!
还有一丝……在极度绝望和痛苦被强行打断后,那源自本能、想要攥紧一丝改变命运的、近乎掠夺般的疯狂!
伴随着这道眼神,他干裂的、沾着血腥和灰尘的唇角,竟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后勾起!拉扯出一个锋利、僵硬、却充满了绝对冰冷和挑衅意味的——
冷笑!
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像极了地狱深处、挣脱了锁链的恶鬼在仰视人间时发出的无声诅咒!带着痛楚后的扭曲,带着屈辱淬炼出的凶戾,更带着一丝……属于猎食者被逼到绝境反扑时,不顾一切的疯狂杀意!
耻辱烙印?!
好!
我认!
我刻骨铭心!
跪祠堂?!
我跪!
膝盖碎了也跪!
想磨掉我这身反骨?!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他死死地盯着这片冰冷压抑的穹顶,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象征崔府无上权威的屋顶扎穿!心底的咆哮无声地掀起了毁灭的狂澜!
属于亿万富豪陈默的缜密逻辑和资本手腕!
属于纨绔世子萧厉所知的那些龌龊把柄和下三滥路数!
此刻,在绝望的冰山下燃烧着暴虐的火焰,被这震碎阴霾的雷霆催生,开始疯狂地滋生、蔓延、交错、融合!
如同剧毒的藤蔓在黑暗中绞缠生长!一条条冰冷而致命的轨迹,在他那双燃烧着冰与火的双眸深处,勾勒成形!
第一步……
就从那块……会发出奇怪窸窣声的砖开始!!
祠堂外,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厚重的屋瓦,发出爆豆般的巨响,整个祠堂内外彻底笼罩在一片撼人心魄的狂风暴雨之中!
而在这座森严祠堂的最深处,冰冷的地面上。
那个低贱的赘婿,那个顶着世子空名的弃子,那个被打上耻辱烙印的囚徒——萧厉,挺直了他曾被强行按下的、此刻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钢般的脊梁!维持着那屈辱的跪姿,在那漫天风雨的咆哮声里,无声地冷笑!眼神亮得吓人!
暴雨轰鸣,仿佛在为他奏响反击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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