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严离去后的绝情殿,陷入了一种比往日更深的沉寂。那沉寂并非无声,而是空气仿佛凝成了某种粘稠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人的胸口,连呼吸都似乎需要耗费比平日更多的气力。
骨头一整日都未再踏出侧殿。
晨间摩严那些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在她脑海中穿刺回响。“妖神”、“灾祸”、“孽障”……这些词语与她空白一片的过往纠缠在一起,发酵出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茫然。而“溯影轮回图”、“干涉轮回”、“天谴”这些更令人心悸的词句,则像沉重的锁链,缠绕上白子画那孤绝的背影,让她心头堵得发慌。
她试图静心打坐,灵气却在经脉中烦躁地冲撞;她翻开书卷,密密麻麻的古字在眼前跳跃,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心里。体内那股蛰伏的力量,似乎也感知到了她心绪的剧烈波动,隐隐泛起不安的躁动,像一头被惊扰的、沉睡的凶兽,在灵魂深处发出低沉而不祥的呜咽。
她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只是凭窗而立,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云层低垂,厚重地堆积着,压得人喘不过气。山风渐急,卷起庭院里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是要下雨了。
傍晚时分,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随即,雨幕如同天河倒泻,毫无征兆地、猛烈地笼罩了整个绝情殿,也吞没了世间一切声响。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琉璃瓦,汇聚成湍急的水流,从屋檐飞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模糊的水帘。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单调、持续、震耳欲聋。
夜色,就在这滂沱大雨中,迅速降临了。
绝情殿内的夜明珠次第亮起,散发出柔和却驱不散寒意的光芒。骨头依旧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一片模糊的黑暗。雨水的湿冷气息透过窗缝渗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后的腥气。
突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仿佛九天之上的巨人挥动雷锤,狠狠砸在了绝情殿的穹顶之上!整个殿宇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窗棂、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夜明珠的光芒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骨头猝不及防,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雷声骇得浑身猛地一颤,心脏在刹那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不是对雷霆本身的恐惧。
是这雷声……这撕裂苍穹、震耳欲聋的雷声……
模糊的、破碎的、带着血色和铁锈气的画面,如同被闪电劈开的黑暗,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开!
……好冷……好疼……
冰冷的锁链……沉重的锁链……穿过骨头……锁住了什么……
水……无边无际的、猩红的水……淹没口鼻……窒息……
雷电……好多好多的雷电……紫色的、金色的……密密麻麻……撕裂皮肉……灼烧神魂……
……为什么……
……师父……
……好痛……
……杀了我……
支离破碎的呓语、绝望的呐喊、皮肉焦糊的气味、神魂被撕扯的剧痛……无数混乱而恐怖的感知碎片,伴随着那惊天动地的雷声,一股脑地涌入她的意识!那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发生在她的身上!
“啊——!”
骨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那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灵魂被撕裂时逸出的残响。她猛地抱住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手臂,却丝毫感觉不到皮肉的疼痛,因为脑海中的剧痛已经淹没了所有。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些恐怖的血色画面和绝望的呓语在不断闪现、轰鸣。
是梦……是那些零碎的、让她夜半惊醒的噩梦……但又不止是梦!这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锁链贯穿骨骼的冰冷触感,能“闻到”雷电灼烧皮肉的焦臭,能“听到”自己(或是某个声音)在无边痛苦中发出的、微弱的哀求……
是记忆吗?是那段被所有人讳莫如深、被牢牢封锁的……属于“花千骨”的过去?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她惨白如鬼魅的脸庞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紧接着,更响亮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就炸响在她的颅骨之内!
“呃……”骨头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向前栽倒。
预期的冰冷坚硬并未到来。
一双手臂,稳稳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接住了她。
那手臂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夜雨的凉意,却异常稳定,如同磐石。一股清冽纯净、浩瀚如海的灵力,如同最温柔的溪流,瞬间涌入她混乱剧痛的识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试图抚平那翻腾不休的记忆狂潮和灵魂深处的悸痛。
是白子画。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在她被雷声和记忆碎片击垮的瞬间。
骨头浑身僵硬,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那涌入的清流之间挣扎。她嗅到了他身上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绝情殿的冷香。这气息莫名地带来一丝熟悉感,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混杂在无边的恐惧和痛苦之中。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是抗拒!是恐惧!是那段破碎记忆中透出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背叛感!
“走开!”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那双手臂,自己也因反作用力踉跄着向后跌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子画被她推得微微后退了半步。他站在原地,在窗外闪电明灭的光芒映照下,他的脸色似乎比她更加苍白。他伸出的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僵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翻涌的痛楚、自责,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恸。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受惊过度、伤痕累累的小兽,蜷缩在墙角,用充满痛苦、恐惧和抗拒的眼神瞪视着他。那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雷声渐歇,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依旧滂沱。
骨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身体的颤抖无法停止。脑海中那些恐怖的碎片渐渐退去,但残留的剧痛和心悸依旧盘踞不去。她看着几步之外的白子画,看着他那苍白的面容和眼中深切的痛苦,理智一点点回笼。
刚才……她推开了他。
在那种被记忆和痛苦吞噬的、最脆弱的时刻,她本能地推开了试图靠近、试图给予安抚的他。
为什么?
是因为那些记忆碎片中透出的、与他相关的绝望吗?是因为摩严日间那些诛心的话语吗?还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对这份突如其来的靠近与守护,依旧怀着无法消弭的恐惧和不确定?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比这夜雨带来的寒意更甚。
白子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僵在半空的手臂。他向前走了一步,动作很轻,仿佛怕再次惊扰她。
骨头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眼神里的戒备和恐惧依旧鲜明。
白子画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既能让她感觉到存在,又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他看着她,目光里翻涌的情绪渐渐被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痛苦与抗拒的温柔所取代,但那温柔之下,是无法忽视的痛。
“没事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稳,却比窗外的雨声更清晰地传入骨头的耳中,“只是雷声。”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试图碰触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为她隔开了窗外狂暴的雨夜,也隔开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可怖的记忆幻影。
“那些……是什么?”骨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锁链……水……雷电……还有……疼……” 她无法完整地描述,那些碎片太过混乱,太过痛苦。
白子画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袖中的手,再次无声地攥紧,指节泛白。半晌,他才极其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是……过去。”
“我的过去?”骨头追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你有关系,对不对?摩严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我是……妖神?我做过……很可怕的事?承受过……那些?” 她指着自己的头,那里依旧残留着幻痛。
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两个人。
白子画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无法回答。他该如何告诉她,那些锁链,那些冰水,那些万钧雷霆,那些无尽的痛苦和绝望,都是他亲自施加于她?他该如何告诉她,那个在雷声中哀求“杀了我”的声音,正是源自被他逼到绝境的、曾经的花千骨?
沉默,是比承认更残忍的答案。
骨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熄灭了。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还未散尽的恐惧,以及一种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缓缓蔓延开来。
“所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飘忽,“你推演那个图……‘溯影轮回图’……是想看到那些?还是……你想改变?”
白子画倏然睁开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年的罪孽。
“对不起。”他哑声道。除了这三个字,他无言以对。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过去的伤害?对不起此刻的隐瞒?还是对不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或许正是他自己?
骨头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阵剧烈的痛苦和此刻的心寒抽空了。她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蜷起的膝盖之间。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雷声已经远去,只剩下绵延不绝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两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
白子画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微微颤抖的身影。他知道,那道刚刚因晨间一杯茶、午后一卷书而悄然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防,此刻,又重新闭合了,甚至比以往更加厚重,布满了尖利的冰棱。
他想靠近,想拂去她发间的尘埃,想像方才那样,用灵力抚平她的痛苦。可他伸出的手,终究还是在半空中,僵硬地、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不能再惊扰她。不能再让她因他的靠近,而露出那般恐惧抗拒的眼神。
他只能这样站着,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用目光,为她撑起一片无声的、或许她并不需要的守护。
夜雨潇潇,寒气侵人。
绝情殿内,一坐一立,两个身影,隔着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血泪和雷霆铸就的深渊。方才那下意识推开又收回的手,不仅仅是推开了他的碰触,似乎也将某些刚刚萌芽的、微弱的东西,一同推向了冰冷的深渊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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