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陈家大宅却灯火通明。
前院里,三辆满载紫檀木料的马车正缓缓卸货,木料撞击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脆。西厢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古筝练习曲,是陈文强的小妹在教附近官宦家的女儿习琴。而最惹人注目的,却是正厅里那尊半人高的黄铜镶边煤炉——炉火正旺,将整个厅堂烘得暖如春日,与门外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老爷,怡亲王府的请帖。”管家老赵捧着一封烫金拜帖,脚步匆忙地穿过回廊。
陈文强接过帖子,指尖在王府的祥云纹印上摩挲。这不是第一次接到胤祥的邀请,但这次不同——帖子上特意注明了“携新式暖炉样器赴宴”。他望向窗外,庭院角落里堆着十几台改良到第三版的蜂窝煤炉,那些铸铁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父亲,这宴无好宴。”长子陈明轩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今日的账本,“柴炭行会的刘掌柜今日又在城南开了两家铺子,价格压到我们的七成。还有……”他压低声音,“工部有人打听我们洗煤的法子。”
陈文强没有立即回答。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三年,从最初在荒山上发现露头煤层,到如今煤、木、艺三线并进,他走得步步惊心。现代的商业知识和历史认知是金手指,也是悬顶之剑——知道太多,反而更清楚每一步的风险。
“王府的订单必须接。”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但明轩,你去准备两套方案。一套是给王府看的,精巧耐用即可;另一套……”他走到窗边,指向工坊方向,“把水循环暖气的设计图拿出来,但只做解说,不交货。”
“为何?若是王府看上——”
“因为那是我们的保命符。”陈文强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怡亲王是贤王,但不是我们的护身符。朝廷的眼睛已经盯上来了,我们要有让人想用却不敢抢夺的东西。”
三日后,怡亲王府。
宴会设在西暖阁,不大的厅堂里只坐了八位客人,除了陈文强,其余皆是胤祥门下负责采买的管事和内务官员。陈文强带来的煤炉被安置在厅中央,炉身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活物。
“陈掌柜这炉子,比上月送来的又精巧几分。”胤祥坐在主位,三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透着与史书记载相符的干练与温和。他并没有穿正式朝服,一袭深蓝常服更显随和。
“王爷明鉴。”陈文强躬身,“这次改进了风门和炉箅,炭火燃烧更完全,耗煤量能降两成。若是配合特制的蜂窝煤,一昼夜只需添两次。”
他示意随从演示。当看到一块蜂窝煤能平稳燃烧四个时辰,且几乎无烟时,几位管事交换了眼神。负责王府柴炭供应的赵管事捻须问道:“这蜂窝煤的配方……”
“不外传。”陈文强微笑,语气恭敬却坚定,“但若是王府需要,陈家可专设一坊,按月供应,价格比市面低一成。”
胤祥笑了:“陈掌柜是聪明人。”他端起茶盏,似是无意地提起,“前日进宫,皇兄还说起今年冬天格外冷,内务府报上来说木炭价涨了三成。你这煤炉若是能在宫里试用……”
话音未落,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匆匆而入,附在胤祥耳边低语。胤祥眉头微蹙,旋即舒展,挥手让侍卫退下。
“陈掌柜,”他语气依旧平和,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你认识顺天府通判王大人吗?”
陈文强心中一凛:“有过数面之缘。”那是柴炭行会背后靠山之一。
“方才得报,西山大煤窑那边出了点事。”胤祥啜了口茶,“有窑工闹事,说你们用了‘妖法’洗煤,坏了地脉风水。王通判已经带人去了。”
空气骤然凝固。
西山煤窑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陈文强快马赶到时,窑场空地上已聚集了上百人。火把的光在寒风中摇曳,映照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柴炭行会的刘掌柜站在一名官服男子身侧,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地上跪着七八个窑工,都是陈家的老人。
“王大人,就是这些工匠!”刘掌柜指着不远处新建的洗煤池,“陈家不知用了什么妖术,将煤炭洗得这般净,定是用了邪法!工人说了,自从建了这池子,附近井水都泛黑,庄稼也不长了!”
王通判四十多岁,面白无须,官威十足:“陈文强,你有何话说?”
陈文强深吸一口气,穿越前作为矿业工程师的知识在脑中飞速运转。他走到洗煤池边,掬起一捧水:“大人,这水黑是因为煤粉,并非妖术。草民不过是用沉淀法除去煤炭中的矸石和杂质,就像淘米去沙一般简单。”
“胡说!”一个跪地的老窑工忽然抬头,眼中含泪,“东家,不是我们要反……是他们抓了我们的家小,逼我们说那池子里加了人血人骨才洗得净煤啊!”
场面顿时哗然。
刘掌柜脸色大变:“刁民胡言!王大人——”
“够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所有人回头,只见胤祥披着墨色大氅,不知何时已站在场边。他没有带多少随从,但就那么站着,便让全场静了下来。
“王爷千岁!”王通判慌忙行礼。
胤祥走到洗煤池旁,俯身看了看,又抓起一把洗选后的精煤:“王大人,这煤炭比寻常的亮,可是事实?”
“是……但民间传说——”
“传说?”胤祥笑了,“若按传说,本王府上去年引进的南洋自鸣钟,也该算是妖物了。”他转向陈文强,“陈掌柜,你这洗煤的法子,可能写个条陈?若是于国于民有利,本王可代为呈奏。”
刘掌柜的脸瞬间惨白。
陈文强心中了然——这是胤祥在表态,也是在试探。他躬身道:“草民愿献出洗煤法,但有一请。”
“说。”
“请准许草民在京郊设‘技传所’,将此法并改良农具、水车等技艺,传授给愿意学习的匠户。”陈文强抬头,目光清澈,“一人之技不过小利,万民之技方为富国之本。”
火光中,胤祥的眼神亮了一下。
回到陈宅已是子时。
但全家无人入睡。正厅里,陈明轩正急得团团转,见父亲回来连忙迎上:“怎么样?窑场保住了吗?听说怡亲王都去了——”
“保住了,而且得了更大的机缘。”陈文强脱下披风,脸上却没有喜色,“但麻烦也大了。”
他将今晚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当听到胤祥要代为呈奏时,陈明轩喜形于色,但听到父亲主动献出技术,又愣住了:“父亲,那是我们的根本啊!”
“守不住的根本,不如主动献出去换护身符。”陈文强苦笑,“你以为今晚真是巧合?刘掌柜敢动我们的窑场,背后岂止一个王通判?柴炭行会背后是内务府的利益,我们动了多少人的饭碗?”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辆还未卸完的紫檀马车:“穿越者最大的错觉,就是以为知道历史走向就能一帆风顺。但我们每走一步,历史都在改变。胤祥现在是贤王,可谁能保证他永远会是我们的靠山?”
“那接下来怎么办?”
“三件事。”陈文强转身,神色坚定,“第一,加快与王府的绑定——不是靠送礼,而是靠他们离不开的技术。水循环暖气系统可以拿出来了,但只给王府设计,不接其他单子。”
“第二,产业分散。煤窑的利润抽三成出来,往南边发展,在江浙寻访茶园和丝绸坊。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第三,”他压低声音,“查清楚今晚那个反口的老窑工是谁安排的。”
陈明轩一愣:“不是刘掌柜?”
“刘掌柜没那个脑子。”陈文强眼中闪过寒光,“有人想一石三鸟——既打击我们,又试探胤祥的态度,还能在窑工中埋下钉子。朝中有人看上我们这块肥肉了。”
话音未落,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父子俩对视一眼,疾步赶去。
后院里,负责紫檀工坊的二弟陈文德举着灯笼,脸色惨白地站在库房门口。库房里,那批今晚刚运到的极品紫檀料上,被人用红漆泼了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点石成金,其祸不远”。
漆还未干,在灯笼光下像血一样流淌。
陈文强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点红漆,放在鼻尖轻嗅——不是普通的漆,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料味。他记得这个味道,曾在某位官员身上闻到过。
“父亲……”陈明轩声音发颤。
“收拾干净。”陈文强站起身,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明天照常开工,王府的暖气设计图我亲自画。”
“可是这警告——”
“这不是警告,”陈文强望着漆黑的夜空,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这是入场券。有人终于坐不住,要亲自下场了。好事。”
他走回书房,铺开宣纸,却迟迟没有落笔。烛火跳跃中,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书片段——雍正元年,胤祥执掌户部,大力整顿财税,触动无数人的利益。而现在,才是康熙五十八年冬。
蝴蝶的翅膀已经扇动。
而他这只闯入历史的蝴蝶,是会被风暴撕碎,还是能乘风而起?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陈文强提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勾勒起水循环系统的设计图。而图纸的空白处,他悄悄用炭笔写下一行极小的现代汉字:
“资本原始积累,总是血与火的。但这次,我要换种烧法。”
书房的暗格里,一本用丝绸包裹的硬壳账本静静躺着。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没有银钱数目,只列着十几个名字和日期——那是三年来,所有试图伸手摘桃子的官员和商贾。
而在最新一行,陈文强缓缓添上一个代号:
“红漆客”。
夜还很长。京城各处的灯火渐次熄灭,但某些角落的谋划,才刚刚开始。西山煤窑的洗煤池在夜色中泛着微光,那池水顺着新挖的沟渠,潺潺流向山下的农田。
没人注意到,渠边泥土里,半截被遗落的账册残页在风中翻动,上面隐约可见“地契”、“矿脉”、“贝勒爷”几个字……
寒风卷起残页,将其吹向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煤老板和儿女的穿越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