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还在裤兜里嗡嗡个不停，跟塞了只愤怒的马蜂似的。
林怀安没心思搭理。他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擦拭《江湖恩仇录》侠客破相脸时沾上的灰尘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深色工装裤上那两道新鲜的、灰白的指印，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口袋的位置。
硬质的、微凉的怀表轮廓隔着布料传来，稳稳当当。这触感像根定海神针，把他心里那点被群聊拱起来的、毛毛躁躁的预感暂时摁了回去。
“破书？命要紧？”
老妈那带着哭腔的语音仿佛还在耳朵边回响。林怀安撇撇嘴，弯腰，动作依旧轻缓，把地上最后一本摔懵了的《江湖恩仇录（下册）》捡起来，指尖拂去封面蹭上的灰。侠客的脸颊缺了一块油墨，露出的灰白底子像个尴尬的创可贴。
“啧，工伤评级得算个八级。” 他对着破相侠客小声嘀咕，带着点只有自己能懂的幽默感，把它塞回书架一个相对安稳的角落，还顺手拍了拍书脊，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老伙计。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环顾他这片小小的、堆满“时光切片”的王国。灰尘在重新稳定下来的光线里缓缓沉降，刚才那阵心悸和异响，仿佛真的只是楼下新开那家“巴蜀沸腾”火锅店火力太猛，震得老楼板抽了筋。
“估计是哪个大胃王点了十盘毛肚，锅都快蹦起来了。” 林怀安给自己找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耸耸肩，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塞回裤兜，眼不见心不烦。
他顺手从收银台旁边抄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老旧搪瓷缸，晃悠着走向店后那个兼做小仓库和休息室的隔间，准备续点热水，顺便泡个面安抚一下被惊吓的胃。
拾光旧书店的夜班，通常跟“热闹”俩字绝缘。尤其是在这种老城区，过了晚上九点，街上基本就只剩下野猫和路灯的影子。
林怀安喜欢这种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他和这些凝固的时光碎片还醒着。
今晚似乎格外安静。连窗外的野猫都没了动静。
他撕开一包红烧牛肉面，面饼哐当一声掉进搪瓷缸。刚拿起暖水瓶，准备浇开水——
“咚。”
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像是有人隔着厚厚的棉被，在墙壁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林怀安手一顿，暖水瓶悬在半空。他侧耳听了听。店里死寂一片。只有日光灯管那点微弱的电流声。
幻听？最近熬夜整理旧档案，耳朵都出毛病了？
他摇摇头，刚要继续倒水。
“咚！咚！”
又是两声！比刚才清晰、短促，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意味。而且方向明确——来自店铺前厅，那个巨大的、靠墙立着的冷藏饮料柜。
林怀安放下暖水瓶，皱了皱眉。这老伙计制冷时嗡嗡响是常态，但从来没听过这种敲击声。
他端着还没加水的搪瓷缸，疑惑地走到前厅和仓库连接的门帘旁，撩开一道缝。
惨白的灯光下，冷藏柜安静地矗立着，玻璃门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映照出店里扭曲变形的影子。里面一排排花花绿绿的饮料瓶罐头盒码得整整齐齐。
一切如常。
林怀安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肯定是楼下火锅店的震动，传导过来让柜子里的东西移位磕碰了一下。他转身，准备回去继续他的泡面大业。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砰！砰！砰！砰！”
一连串密集、沉闷、急促的撞击声猛地从冷藏柜内部炸开！
那动静，活像有头冻僵了的野猪在里面发了疯，用蹄子死命地踹着柜壁。
整个冷藏柜都跟着那疯狂的节奏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玻璃门上的水珠被震得簌簌滚落。
“卧槽！”林怀安手里的搪瓷缸差点脱手飞出去。他猛地转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咚咚咚地擂着鼓，瞬间压过了柜子里的噪音。刚才那点“火锅店震动论”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砸得粉碎。
不是移位！绝对不是！
他几乎是扑到了冷藏柜前。冰冷的寒气透过玻璃门扑面而来，激得他汗毛倒竖。他死死盯着里面。
撞击声还在继续，毫无规律，疯狂而绝望。但诡异的是，柜子里所有的饮料瓶、罐头盒都纹丝不动。它们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安静得可怕。
只有那无形的、狂暴的力量在疯狂地捶打着柜壁，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滋啦——滋啦——！”
头顶的日光灯管像是被这疯狂的撞击声彻底激怒，发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电流噪音，随即开始了更加剧烈的明灭闪烁！惨白的光线像抽风一样忽明忽暗，疯狂地切割着店内的空间。
货架、书本、收银台、林怀安自己的影子，在这癫狂的光线下被拉扯、扭曲、变形，时而拉长如鬼魅，时而压缩成怪诞的一团，在墙壁和地面上狂乱地舞动。
林怀安被这强光闪得眼前发花，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就在这光线明灭的间隙，一种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不对！
他猛地放下手，顾不上刺眼的光线，死死盯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货架——上面摆满了方便面和膨化食品。
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还在。但上面的字…那些熟悉的品牌名、配料表、净含量…它们正在像烈日下的冰淇淋一样，快速地融化、变形！
“康帅傅”三个字，中间的“帅”字像被水浸透的墨迹，先是晕开模糊的一团，然后整个字诡异地扭动、拉长，变成了一条歪歪扭扭、无法辨认的黑色蚯蚓。旁边的“红烧牛肉面”字样，“肉”字的上半部分“冂”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掉了一角，剩下一个残缺的、意义不明的符号。
包装袋上那个笑容可掬的大厨头像，嘴角在光线的扭曲下，咧开了一个极其夸张、带着森然冷意的弧度。
这变化并非个例。
林怀安的视线惊恐地扫过整个货架。所有包装上的文字和图案都在同步发生着可怕的异变！熟悉的方块字在溶解、扭曲、重组，变成一堆堆毫无意义、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符号和线条。
那些代言人的笑脸变得狰狞，卡通形象扭曲成噩梦般的怪物轮廓！
“这……这他妈是什么鬼？！”林怀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冷藏柜门上，那股寒气瞬间透体而入，冻得他一个激灵。
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发出空洞的回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光怪陆离的混乱中心，在疯狂闪烁的惨白灯光和扭曲变形的商品符号的包围下，便利店的玻璃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没有门铃的叮咚声。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停在了收银台前。
林怀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日光灯管的滋滋噪音和远处冷藏柜里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撞击声。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勉强算是。
它裹在一件宽大的、湿漉漉的黑色雨衣里，雨衣的帽檐压得很低，低到完全遮住了面孔，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墨般的阴影。帽檐下方，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光线的黑暗。雨衣的下摆滴滴答答，不断地淌下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水渍，在地板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迹。
它没有脚步声。刚才那“滑”进来的动作，更像是飘浮，或者…是地板本身把它“吐”了出来。它就那样静默地杵在收银台前，像一尊刚从泥潭深处打捞出来的、不祥的黑色石像。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以它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冷藏柜的冷气，让林怀安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店内的灯光还在抽风般地闪烁。惨白的光线每一次明灭，都让那个雨衣黑影的轮廓显得更加僵硬、更加诡异。
它站在那片由它自身滴落的、不断扩大着的浑浊水渍中央，无声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冷藏柜里的撞击声不知何时停了。日光灯管的滋滋声似乎也微弱了下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林怀安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眼前这片浓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寂静，还有鼻端那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锈混合着烂泥的腐败气息。
那黑影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没有动作。但林怀安全身的神经都在疯狂尖叫：它“看”着他！那片帽檐下的浓黑阴影，穿透了闪烁的光线，牢牢地锁定了他。
跑？腿像是灌了铅，钉在原地。
喊？喉咙像是被那腐败的寒气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原始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因文字异变而产生的惊骇。
这不是楼下火锅店的震动。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
林怀安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收银台，站到了机器后面。
冰冷的塑料台面触碰到他汗湿的手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聊胜于无的依托感。他像个生锈的机器人，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按下了收银机那个代表着“结算”的、印着“Enter”字样的塑料键。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在此刻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收银机那小小的显示屏猛地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映着林怀安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并没有跳出任何熟悉的商品名称和价格条。
只有一行行扭曲蠕动的、如同活物般的乱码符号在疯狂地滚动、闪烁、重组。
那些符号尖锐、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不断变幻着形状，根本无从辨认！
林怀安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滚动停止了。乱码符号定格、扭曲，最终凝聚成了两个歪歪扭扭、仿佛用血淋淋的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汉字：
【结…账…】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怎么结？拿什么结？商品都他妈变成鬼画符了！这玩意儿要什么？
林怀安的手指悬在收银机冰冷的按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在收银台的塑料面上。
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收银台前那片浓墨般的雨衣黑影，生怕它下一秒就会伸出滴着泥水的手。
收银机内部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咔哒…咔…哒哒…”
紧接着，出票口猛地一颤，“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小撮东西。
不是打印出来的购物小票。
是几块尖锐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碎玻璃渣？
它们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叮叮当当地掉落在收银台下的金属小托盘里，发出清脆又瘆人的声响。
林怀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玻璃渣上。它们不规则、尖锐，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类似干涸血迹的暗红色污渍。
一股极其尖锐、混乱、饱含着无端愤怒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针，猛地从那些玻璃渣上炸开，狠狠刺向他的精神。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充满尖叫和咆哮的混乱漩涡，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这就是“结账”？这玩意儿是……钱？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雨衣黑影。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胸前口袋里的那块旧怀表，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那震动如此强烈，如此急促，隔着厚厚的工装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胸膛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温度，像一颗突然苏醒的、滚烫的心脏在疯狂搏动！
外婆留下的怀表，从未有过这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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