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藏历羊年七月初七，青海果洛玛沁县下了三天三夜的雨。牧民多杰蹲在自家毡房门口，看着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草场，手里捻着佛珠。他的小儿子才让三天前在放牧时失踪，最后留下的脚印指向阿尼玛卿神山的方向。
“那是格萨尔王降魔的地方啊，”老族长摇着头，“这样的天气上山，连雄鹰都要折断翅膀。”
多杰的妻子央金已经哭哑了嗓子。她每晚都梦见儿子在雪山上呼唤她，声音时近时远，像是被风撕碎的经幡。
第四天凌晨，雨突然停了。多杰抓起早就准备好的羊皮袋，装上糌粑和风干肉，决定上山。老族长拉住他的衣袖：“今天是藏历羊年最特殊的日子，神山会显灵的。你这样贸然闯入，会惊动山神。”
多杰挣脱了老人的手：“我的儿子比山神的愤怒更重要。”
晨雾中的阿尼玛卿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多杰沿着传统的转山路线上山，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是有另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生长。路边偶尔能看到风干的玛尼堆，那些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头在雾气中仿佛活了过来，嘴唇一张一合。
走到海拔4500米处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雾气毫无征兆地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而是像有人猛地掀开一块巨大的帷幕。阳光刺破云层，将整座雪山照得金光闪闪。多杰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双膝发软——
原本白雪覆盖的山脊上，赫然显现出千军万马的轮廓。那些不是真实的士兵，而是光影交织的幻象：披挂铠甲的骑士策马奔腾，箭矢如蝗虫般掠过天空，倒下的战士化作青烟，又在另一处重新凝聚。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鲜血的气味，还有某种古老的檀香。
“格萨尔......”多杰喃喃自语。他认出那是《格萨尔王传》中描述的霍岭大战场景。
就在这时，山间响起了唱腔。
那不是人类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风穿过岩石缝隙产生的自然和鸣，却又分明组成古老的史诗段落：
“巍巍雪山之巅\/魔国的黑旗飘扬\/格萨尔的宝刀出鞘\/天地为之震颤......”
多杰感到头皮发麻。他继续向上爬，每走一步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岩石上的纹路渐渐变得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树枝的形状也变成了挣扎的手臂。
在一个转弯处，他看见了才让的羊皮帽子。
帽子还很新，像是刚刚掉落的。多杰捡起来，发现上面沾着某种粘稠的黑色物质，闻起来像混合了硫磺和腐肉。
“阿爸！”一声呼唤从上方传来。
多杰抬头，看见儿子站在不远处的悬崖边，身后是正在交战的古代军队幻影。才让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眼睛完全变成了黑色。
“才让！”多杰冲过去，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开。
“阿爸，你看，”男孩指着身后千军万马的幻象，“我在帮格萨尔王打魔国呢。”
多杰再次尝试靠近，这次他看清楚了：才让的脚踝被从岩石中伸出的黑色触须缠绕着。那些触须像是树根，又像是某种生物的血管，正有节奏地搏动着。
“放开我儿子！”多杰拔出腰刀砍向触须。刀刃触碰到那些东西时，发出金属相交的铿锵声，震得他虎口发麻。
触须突然缩回岩石，才让软软地倒下。多杰抱起儿子，发现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幻象越来越清晰。多杰甚至能看清格萨尔王铠甲上的纹路，能闻到战场上死亡的气息。一支幻影箭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真实的灼痛感。
“你必须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多杰耳边响起。
他转头，看见一位穿着传统藏袍的老人站在不远处。老人的眼睛是浑浊的白色，手里拄着一根雕着龙纹的木杖。
“山神显灵的时间有限，”老人说，“当太阳升到最高点，这些幻象会吞噬所有活物。你的儿子已经被山灵附体，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多杰紧紧抱着才让：“我该怎么救他？”
老人指向下山的路：“跟着风的方向走，不要回头。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多杰背起儿子，开始狂奔。身后的史诗唱腔越来越响亮，逐渐变得刺耳，像是千万个声音在同时嘶吼。他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在触摸他的后颈，有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
“阿爸，放我下来，”背上的才让突然开口，声音却变成一个成熟的男声，“我要回去战斗。”
多杰不敢回答，只是跑得更快。
前方的路开始扭曲变形。树木伸出枝干阻拦他，岩石滚动着追逐他的脚步。一次，他踩空摔倒在地，回头时看见才让的瞳孔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被附身了...”多杰想起老族长讲过的故事，解开佛珠戴在儿子脖子上。才让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剧烈抽搐。
当太阳即将升到天顶时，多杰终于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身后的幻象开始消散，唱腔渐渐微弱。就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才让突然从他背上挣脱，向山上跑去。
“才让！”多杰绝望地呼喊。
男孩在百米外停住，转身。多杰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儿子的表情——那是混合了孩童恐惧和古老智慧的诡异表情。
“阿爸，明年藏历羊年，我还会回来。”说完这句话，才让化作一团雾气，消失在正在消退的战场幻影中。
多杰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当最后一丝幻象消散后，他发现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才让一直戴着的护身符。
后来的官方记录中，2003年阿尼玛卿神山的“灵异现象”被解释为特殊气候条件导致的光学幻象和集体幻觉。但每年藏历羊年，仍会有信徒声称在山上看到格萨尔王战场的幻影，听到古老的史诗唱腔。
多杰至今仍住在山脚下，每年七月初七都会上山等待。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被山神选中成为了守山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靠近神山时，怀中的护身符会微微发热，像是远方儿子的呼唤。而每当夜幕降临，他还能听见风中若有若无的唱腔，这一次，他听清了最后一句：
“父子重逢之日\/便是魔国覆灭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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