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武夷山，九曲溪水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蜿蜒在赤黑相间的崖壁之间。撑筏子的老陈在这条溪上漂了二十多年，竹篙一点，便是半辈子。
黄昏时分，夕阳将溪水染成金红，老陈撑着最后一趟竹筏，载着三个游客。两个叽叽喳喳的年轻男女，还有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上筏时就与旁人不同，不拍照，不喧哗，只静静看着水面，像是来找什么的。
“看那边，悬棺！”年轻女孩指着右侧崖壁上的洞穴惊呼。那洞穴离水面约莫三十丈，洞口隐约可见木质结构的痕迹，是古越族人安放亡者的地方。
老陈慢悠悠地说：“那是咱们祖先安息的地方，莫要大声指点，不敬。”
话音刚落，一阵清越的箫声忽然从悬棺洞穴方向飘来。声音初时细微，随即清晰起来，调子哀婉缠绵，似有无尽心事要诉说。溪面上忽然起了一层薄雾，雾随着箫声流动，缠绕在竹筏周围。
年轻情侣顿时安静下来，男孩小声嘀咕：“这年头谁在那种地方吹箫？”
老陈眉头紧锁，握竹篙的手微微发抖。他在这九曲溪上讨生活多年，听过太多关于悬棺洞穴的传说，但这箫声，他只听过两次。上一次是三年前，第二天就有人在溪下游发现一具溺亡的男尸。
“咱们快点划回去。”老陈压低声音，竹篙猛一撑水，竹筏向前窜去。
中年男人突然开口：“这曲子叫《离魂调》，我祖母教过我。她说古越族送葬时才吹这个。”
箫声忽然转调，从哀婉转为凄厉，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雾气更浓了，连近处的崖壁都模糊起来。溪水原本平静，此刻却无风起浪，竹筏微微摇晃。
年轻女孩抓紧男友的手臂：“我、我害怕...”
老陈强作镇定：“莫怕，溪上天气变得快，过了这个弯就好了。”
然而过了弯，雾气反而更浓。箫声越来越近，仿佛吹奏者就在竹筏上。老陈的脊背一阵发凉，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他们周围，在雾气里窥视着他们。
中年男人从包里取出一支旧箫，轻声说：“我得应和它，不然咱们今晚离不开这九曲溪了。”
“你疯了？”年轻男孩叫道，“还招惹它？”
老陈却点点头：“听他的。三年前我也听过这声音，第二天就死了人。”
中年男人将箫抵在唇边，同样的曲子，却多了几分安抚之意。两股箫声在溪上交缠，悬棺传来的箫声忽然柔和了些。
雾气稍稍散去，竹筏前方不远处，水面上竟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着古服，手持长箫。
年轻女孩尖叫一声，躲到男友怀里。老陈手中的竹篙差点掉进水里，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这等怪事。
那身影渐渐清晰，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着古越族服饰，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无瞳，只有一片灰白。
“三百年了，”那女子开口，声音与箫声融为一体，“终于有人能应和我的《离魂调》。”
老陈颤声问：“你、你是何人？”
“吾乃古越族巫女兰苏，”女子答道，身影随雾气浮动，“为平息河神之怒，族老将我活葬于悬棺之中，以箫声安抚神灵。”
中年男人放下箫，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不肯离去？”
“怨气未消，如何往生？”女子声音凄厉起来，“我救全族于水患，却得如此回报。每逢癸年癸月癸日，我便能借箫声现形，寻一替身，方可超脱。”
老陈猛然想起，三年前溺亡的那人，正是农历癸年癸月癸日死的。今天也是癸日！
雾气突然汹涌，那女子的身影瞬间逼近竹筏，灰白的眼睛盯着年轻女孩：“这个女子，正合适。”
“不行！”老陈不知哪来的勇气，竹篙横在身前，“我在这九曲溪上二十年，从未害过一人，也不能让你在我筏上害人！”
兰苏冷笑：“区区筏工，也敢挡我？”
中年男人忽然又吹起箫来，这次是一首不同的曲子，旋律古老而庄重。
兰苏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安魂曲》？你怎会我族已失传的《安魂曲》？”
“我祖母姓蓝，”中年男人放下箫，“畲族后人，古越一支。她临终前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听到《离魂调》，到时必须吹奏《安魂曲》，超度一个被困的灵魂。”
兰苏的厉色稍减，哀声道：“三百年，太寂寞了...”
老陈忽然想起什么，从衣领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鱼佩：“这个，是不是你们族的东西？我三年前从下游捞到的，一直带着。”
兰苏的虚影颤抖起来：“这是我送与情郎的信物...他、他后来如何？”
老陈黯然：“三年前有个男人淹死在下游，我捞他上来时，他手里紧握着这枚鱼佩的另一半。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时候放回悬棺附近。”
雾气中的兰苏不再恐怖，反而显得脆弱可怜：“他终究来找我了...那日我被迫入棺，他外出未归...三百年，我竟不知...”
箫声完全停了，溪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悬棺洞穴静静立在崖壁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陈轻声道：“都过去了，放下吧。”
兰苏的身影越来越淡，她看着老陈：“多谢你保管他的信物。请将它放回水中，让他安息。”又转向中年男人：“多谢你的《安魂曲》。”
最后，她的目光柔和地扫过年轻情侣：“珍惜眼前人。”
说完这番话，她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散去。溪水恢复了平静，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在竹筏上，每个人都觉得恍如隔世。
老陈将鱼佩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沉入碧绿的溪底。
回程路上，没人说话。靠岸时，年轻女孩突然轻声说：“谢谢你们。”
老陈摇摇头，只是默默系紧竹筏。
那晚，老陈做了个梦，梦见一对年轻男女在九曲溪边牵手漫步，女子穿着古越族服饰，男子佩戴着完整的鱼佩。他们回头对他微笑，然后化作两只白鹭，飞向远方。
第二天，老陈继续撑筏。有游客问起悬棺的传说，他总会说：“祖先安息的地方，要敬着。这九曲溪水里，淌着无数人的念想和遗憾。”
偶尔在黄昏时分，他仿佛还能听到隐约的箫声，但那声音不再哀婉，而是平和悠远，如同九曲溪水，静静流淌，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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