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的晨钟敲过七响，如同催命的符咒，回荡在每一个踏入这座建筑的人心头。丁陌换上了领事馆配发的深蓝色文员制服，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樟脑和消毒水混合的强制性气味，穿在身上，仿佛也被打上了某种屈从的烙印。他对着宿舍里那块模糊的水银镜，仔细地将最后一颗纽扣系好，镜中的年轻人眉眼低垂，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恭顺，唯有眼底深处那一抹冷澈，是属于丁陌自己的。
昨夜几乎无眠。一方面是初来乍到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反复推敲着那个刚刚觉醒、却又如同潘多拉魔盒般充满未知的【心理镜像】能力，以及如何利用它来破解佐藤弘设下的死局。藏在内兜的那几片碎瓷，像带着微弱的电流，不时提醒着他手中握有的、或许能改变命运的筹码。
整理那间档案室？他当然会去，但不是去埋头苦干，那是蠢材的死法。
食堂设在领事馆副楼的地下室，空气混浊，弥漫着味噌汤、糙米饭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汗味。穿着各色制服的人们沉默地排队，取餐，然后找到自己的小团体坐下，低声交谈。丁陌的出现，引来了一些或明或暗的打量。一个新面孔，尤其是以“帝国大学优秀毕业生”名义进来的年轻文员，总不免引人注目。
他感受到了几种不同的视线：有纯粹的好奇，有基于派系的审视，有来自底层杂役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两道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他不动声色，打好自己的那份简陋早餐——一碗稀薄的米粥，一小碟腌萝卜，一个冰冷的饭团——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安静坐下。
他小口吃着食物，味同嚼蜡，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散碎的信息。
“……听说机要室那边昨晚又忙到深夜，电讯信号就没停过……”
“……武藤课长心情不好，早上又把两个办事不力的家伙骂得狗血淋头……”
“……松本小姐从本土调来了，据说是特高课的心理专家，专门甄别内部……”
“……佐藤那家伙，昨天又克扣了后勤送来的茶叶中饱私囊了吧？看他那得意的样子……”
信息杂乱，却勾勒出领事馆内权力交织、互相倾轧的生态。武藤课长，特高课，松本小姐……这些名字被他默默记下。而佐藤弘的贪鄙，更是从这些底层人员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侧面印证。
就在这时，食堂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丁陌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合体校级军官制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在一众下属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步伐沉稳，下颌紧绷，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所过之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不少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武藤课长……”丁陌听到旁边有人低声敬畏地念出这个名字。
情报课长，武藤一郎。丁陌在心中默念，这就是他目前需要接触到的、能接触到核心情报的关键人物之一。他迅速低下头，避免与对方视线接触，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想要在档案室事件后不被踢出局，甚至获得更好的位置，仅仅摆平佐藤弘是不够的，必须引起更高层人物的注意，或者，至少不能引起其恶感。
武藤并没有在食堂多做停留，取了杯黑咖啡便很快离开。但他带来的那种无形压力，却久久弥漫在空气中。
用完早餐，丁陌按照指示，前往他名义上的工作岗位——资料课阅览室。这是一间宽敞却压抑的房间，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文件册和卷宗，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几个同样穿着文员制服的人正伏在长桌上抄写或整理，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只有一两个人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更多的则是连头都没抬，沉浸在自己的忙碌或麻木中。
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文员，被称作木村前辈，大概是这里的负责人，有气无力地给丁陌指派了工作——将一批新送来的公开刊物分类上架。
“这是领事馆订阅的各国报纸、商业杂志和一些文化刊物，按照国别、日期放好，别弄乱了。”木村推了推眼镜，语气淡漠，“那边有梯子，高的书架自己爬上去放。”
工作简单、机械，且毫无技术含量，显然是打发新人的惯例。丁陌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恭敬地应了声“是”，便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他需要这份工作作为掩护，也需要这个相对能接触到各类信息的位置。更重要的是，这里人多眼杂，却又各自为政，是观察和初步使用能力的绝佳试验场。
他抱起一摞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英文报纸，假装专注地辨认着刊头和日期，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阅览室里的每一个人。
那个坐在角落，一边抄写一边不时偷偷从怀里掏出小酒壶抿一口的胖子，是酒鬼。
那个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对木村前辈极尽谄媚的瘦高个，是马屁精。
那个面容姣好、却总是蹙着眉头，偶尔看向窗外失神的年轻女文员，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丁陌不动声色地移动着，整理着书架，同时寻找着机会。他的目标，是那些被使用者频繁接触、可能残留更多精神印记的“媒介”——个人常用的茶杯、钢笔、或者……他们刚刚翻阅过的文件。
机会很快出现。那个胖文员起身去上厕所，他桌上那杯喝了一半、杯沿沾着明显油渍的浓茶还冒着热气。丁陌假装整理他旁边书架的资料，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个温热的陶瓷茶杯壁。
刹那间，破碎的画面和浓烈的情绪涌入脑海：昨夜在居酒屋与人划拳赌酒，输掉了半个月的薪水；对家中病弱老母的担忧；以及，对资料课某个女文员猥琐的幻想……
丁陌迅速抽回手指，强忍住那股恶心和眩晕感。信息杂乱且低价值，但验证了能力的有效性，并且，这种程度的接触，似乎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消耗也比昨天意外触碰佐藤时小一些，或许与接触时间和媒介有关？
他继续工作，同时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那个瘦高个马屁精拿着几份文件去找木村前辈签字，随手将自己的钢笔放在了桌边。丁陌再次靠近，指尖擦过冰凉的金属笔帽。
这一次，感知到的画面清晰了许多：偷偷记录其他文员的“不当言行”，盘算着如何向佐藤秘书打小报告换取好处；对武藤课长既恐惧又渴望巴结的矛盾心理……
果然是个小人。丁陌心中冷笑，将这人的危险性调高了一级。
初步的试验让他对【心理镜像】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它并非万能，获取的信息取决于接触的媒介、对方的心理状态以及自己精神集中的程度，而且似乎会消耗自身的精神力。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把无孔不入的钥匙，能打开许多人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门。
就在他刚将一批日文杂志归位，准备歇口气时，阅览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身影走了进来——佐藤弘。
他今天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威严和志得意满。他的目光在阅览室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正在梯子上忙碌的丁陌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竹下君，”佐藤弘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档案室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那可关系到你在领事馆的前途，千万别懈怠啊。”
顿时，阅览室里所有文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丁陌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佐藤秘书这是摆明了要整死这个新人。
丁陌从梯子上慢慢下来，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努力维持的镇定，他微微鞠躬：“佐藤前辈，我正在努力。只是档案数量实在庞大，年代久远，分类标准也有些模糊……”
“哼，困难？”佐藤弘打断他，踱步上前，几乎凑到丁陌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十足的恶意，“领事馆不需要只会找借口的废物！三天，我只看结果！如果到时候还是一团乱麻，你就自己滚蛋，别脏了这里的门槛！”
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丁陌脸上，那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毫不留情的羞辱，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年轻新人崩溃。
丁陌垂着眼睑，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极力克制着立刻动用能力给这家伙一个深刻教训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场合也不对。
他需要更了解佐藤，找到他最致命的弱点，然后，一击必杀。
“我明白了，前辈。”丁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更像是被吓坏了，“我会竭尽全力。”
“最好如此。”佐藤弘冷哼一声，似乎很满意丁陌这副“懦弱”的样子，又用警告的眼神扫视了一圈阅览室，这才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
他走后，阅览室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更加微妙。没人再主动和丁陌说话，仿佛他已经被打上了“即将被清除”的标签。
丁陌默默地重新爬上梯子，继续整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刊物。内心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
佐藤弘……你的得意，不会太久了。
整个上午，丁陌都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的环境中度过。他高效地完成了木村指派的所有杂务，没有一丝怨言，甚至主动帮忙整理了几个混乱的书架角落，这让木村前辈看他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点。
午休铃声响起，文员们如同获得赦免般纷纷起身离开。丁陌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他才缓步走出阅览室。
他没有直接去食堂，而是拐向了通往档案室的那条僻静走廊。他需要去“现场”看看，不是为了整理，而是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关于佐藤弘的更多“媒介”，或者，发现一些别的什么。
档案室的门依旧虚掩着，里面灰尘弥漫。他推门进去，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昨天摔碎的茶杯碎片已经被清理，但地上还残留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水渍和极细微的瓷粉。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张布满灰尘的老旧办公桌上。那是佐藤弘昨天暂时放茶杯的地方。他走过去，仔细查看。桌面上除了灰尘，还有几道清晰的划痕，以及……一张被揉成一团、塞在桌子与墙壁缝隙里的便签纸。
丁陌心中一动，小心地将纸团取出展开。纸张粗糙，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串数字和缩写，像是某种简单的密码或者记录。
“7.14 - K - 5根 - 已收”
“7.20 - m - 文件3 - 待交”
……
K？m？是指代什么人？5根……金条？文件3……是指某种机密文件？
这似乎是佐藤弘私下交易的一份简陋账目！可能是因为昨天被撞破而心神不宁，不小心遗落，或者干脆觉得这地方没人来，随意丢弃的。
丁陌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简直是天赐的证据！虽然不够直接，但结合他通过能力窥探到的画面，足以构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他将纸团小心抚平，重新记下上面的内容，然后将纸团恢复原状，塞回缝隙。现在还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就在他准备离开档案室，去思考下一步如何利用这些收获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这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和穿透力，与领事馆内普遍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丁陌下意识地闪身到门后阴影里。
脚步声在档案室门口停顿了一下。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女士西装套裙、身姿挺拔的年轻女子侧影。她容貌清丽，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冽，眼神如同精密仪器般扫过档案室的门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
她只是停留了不到两秒，便继续向前走去，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但就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丁陌的后背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个女人……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冷静，致命。
他记得食堂里的窃窃私语——“松本小姐从本土调来了，据说是特高课的心理专家，专门甄别内部……”
是她吗？松本优子？
丁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魔窟的獠牙，正在一步步显露。佐藤弘的刁难尚可应对，但如果被这个特高课的心理专家盯上，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摸了摸内兜里的碎瓷片，又回想了一下那张便签上的内容。
时间，似乎更加紧迫了。
他必须尽快解决佐藤弘这个麻烦，站稳脚跟，然后，在这条毒蛇嗅到自己的气味之前，隐藏得更深，或者……变得更强。
走出档案室，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走廊，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丁陌眯起眼，看着光柱中飞舞的尘埃。
这魔窟，他进来了，就没想过要轻易出去。
至少，在搅个天翻地覆之前，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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