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场上，浅野带着五六个穿黑色制服的宪兵，正围住陈世雄和几个工人。浅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冷着脸在问话。陈世雄低着头，不住地点头，腰弯得很低，完全没了平时在码头上的气势。
更让竹下贤二心头发紧的是，在浅野身后，两个宪兵一左一右夹着一个人——是周明。
周明脸色惨白，眼镜歪斜着，一只胳膊被宪兵反拧在身后，肩膀不自然地耸着，显然吃了苦头。他低着头，不敢看陈世雄，也不敢看周围。
竹下贤二立刻转身下楼。
他刚到货场，浅野就看见了他。
“竹下专员。”浅野的声音冰冷，“打扰了。我们在铁路调度站找到这个人，他说他是你码头上的记账员，叫周明。”
竹下贤二的目光扫过周明，年轻人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确实是我码头上的工人。”竹下贤二语气平静，“不知他犯了什么事，需要浅野先生亲自来抓人？”
“不是抓人，是‘请’来协助调查。”浅野纠正道，“我们在松井违规调度的车皮记录里，发现去年夏天有几批货，收货方登记的是三号码头。而这个周明，是当时的经手记账员。我们需要他配合，指认一下那几批货，核对一下账目。”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清楚——周明是重要证人，甚至是嫌犯。
竹下贤二看向陈世雄：“世雄，去年夏天的货，现在仓库里还有吗？”
陈世雄连忙回答：“竹下先生，时间太久了，货早都出了。不过……不过仓库里应该还有记录，我这就去拿。”
“不用了。”浅野打断他，“我们自己去仓库看。周明，带路。”
周明被宪兵推搡了一下，踉跄着往前走。他回头看了竹下贤二一眼，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求助。
竹下贤二心里清楚，那批五金货根本没出完，有一部分还在三号库的隔间里封存着。如果让浅野找到……
“浅野先生，”竹下贤二上前一步，“既然是协助调查，我理应陪同。世雄，你也一起来。”
一行人朝仓库走去。
路上，竹下贤二大脑飞快运转。浅野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去年夏天那批货。他通过松井的车皮记录锁定了周明这个经手人，现在要人赃并获。
周明只是个记账员，在特高课的威吓下，能顶住多久？一旦那批货被找到，追查下去，牵扯出的就不只是违规运输那么简单了。
去年那批五金里，混着无线电零件。那才是要命的东西。
仓库区到了。
三号库大门打开，里面堆满了麻袋和木箱。昏暗的灯光下，尘埃在空气中飞舞。
“是哪一批？”浅野问周明。
周明的手在发抖，他指向仓库深处：“最……最里面，靠墙的那些木箱。”
浅野示意宪兵过去。两个宪兵打开手电，朝里走去。陈世雄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汗珠。那批货如果被翻出来，他脱不了干系。
竹下贤二却注意到一个细节：周明指的是仓库深处靠墙的位置，但那里堆的确实是木箱，却不是去年那批五金的包装。那批货用的是印着“香港永丰商行”标记的特制木箱，而眼前这些箱子是普通的松木板钉成的。
难道……
竹下贤二看向周明。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但肩膀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些。
两个宪兵在深处翻找了一阵，搬开几个箱子，又用手电仔细照了照。
“报告，这里堆的都是棉纱和桐油，没有五金件。”一个宪兵回来汇报。
浅野皱起眉头，看向周明：“你确定是这里？”
周明结结巴巴：“时间……时间太久了，我可能记错了。去年夏天的货，可能……可能已经出完了，或者挪到别的仓库了。”
“记错了？”浅野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说记错了？”
“浅野先生，”竹下贤二适时开口，“码头每天进出货量很大，一个记账员记不清一年前的某批货具体位置，也属正常。不如这样，我让人把去年的入库出库记录都拿来，咱们对一对账，看看那批货到底去哪里了。”
对账需要时间。
浅野盯着竹下贤二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周明，最后目光扫过陈世雄。
“好。”他说，“那就对账。不过，这个人，”他指了指周明，“我要带走。有些问题，需要他回去‘仔细’想想。”
周明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浅野先生，”竹下贤二说，“周明是我码头上的工人，如果需要协助调查，我可以让他每天去特高课报到……”
“不必了。”浅野打断他，“特高课有特高课的规矩。竹下专员放心，问完了话，如果没问题，自然会放他回来。”
说完，他不再给竹下贤二说话的机会，挥了挥手。
两个宪兵一左一右夹起周明，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周明挣扎了一下，被粗暴地按住。他回头，最后看了竹下贤二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竹下贤二站在原地，看着周明被带出仓库，押上一辆黑色汽车。汽车发动，很快消失在码头大门外。
货场上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压抑的气氛更重了。
陈世雄凑过来，声音发干：“竹下先生，周明他……”
“那批货，”竹下贤二打断他，声音很低，“到底还在不在仓库？”
陈世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在！就在三号库最里面的隔间，用油布盖着，外面堆了别的货挡着。可周明刚才指的不是那里啊……”
竹下贤二明白了。
周明故意指错了地方。
这个年轻人，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掩护。他或许不知道那批货里有什么特殊，但他知道不能让特高课找到。所以他指了一个错的位置，拖延了时间，也暂时保住了秘密。
但代价是，他被特高课带走了。
进了特高课的审讯室，周明能顶住多久？浅野那种人，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
“世雄，”竹下贤二说，“那批货，今晚必须处理掉。不管用什么方法，烧掉，沉江，拆散了混进废铁里卖掉——总之，明天天亮之前，我要它从这个码头彻底消失。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陈世雄重重点头：“明白！我这就去办。”
“小心点。”竹下贤二补充道，“浅野可能还会派人盯着码头。动作要快，更要隐蔽。”
陈世雄匆匆离去。
竹下贤二独自站在仓库门口，冬日的寒风吹过货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
周明被带走了。这个意外出现的破绽，被浅野准确地抓住了。
虽然周明临时指错了路，争取了一点时间，但他自己落入了虎口。特高课的审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周明能坚持多久？一天？半天？还是几个小时？
一旦周明开口，去年夏天那批货的秘密就守不住了。进而会牵扯出更多——货物的真正去向，背后的接收人，以及整个运输网络。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紧迫。
竹下贤二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正在降临，冬日的夜晚来得早。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只有这一个晚上了。
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抹掉所有可能指向他的证据，同时还要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周明从特高课手里弄出来——至少，要让他闭嘴。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特高课不是伪政府机关，不是花钱就能疏通的地方。那里是魔窟，进去的人，很少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竹下贤二转身，慢慢朝办公室走去。他的脚步很稳，但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这场猫鼠游戏，因为一个意外出现的破绽，突然进入了最血腥残酷的阶段。
老鼠不仅要想办法继续躲藏，还得想办法去救另一只已经落网的老鼠。
而捕鼠的猫，正等在暗处，张开了利爪。
夜色，彻底笼罩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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