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倾泻在缥缈宗后山的断崖边。
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诸葛玄霸盘膝而坐。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不堪、沾染了百年地牢污秽与血迹的衣袍，须发蓬乱如草，面容瘦削如骷髅，唯有一双眼睛在月色下亮得骇人——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眸，而是两团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深渊，充斥着暴戾、怨毒、以及对鲜血与杀戮的无穷渴望。
焚天血魔功，他已修至第七重。
此功每进一重，心智便被魔性侵蚀一分。至第七重时，修者已半人半魔，理智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沉沦，化为只知杀戮的怪物。百年前，他便是因此功反噬，屠了诸葛家三支旁系共计一百七十三口，才被上一代家主与诸位族老联手，以家族血脉大阵封印于“渊狱”最底层。
如今被诸葛玄放出，与其说是重获自由，不如说是从一座牢笼，跳入了另一座更精致的牢笼。
诸葛家以秘法在他神魂中种下了“血契”，命他为家族诛杀缥缈宗上下，尤其是那林青与慕容玥。完成任务，可得自由；若有异心，血契反噬，神魂俱灭。
很公平的交易。诸葛玄霸当时想。他本就是魔，为杀戮而生，杀谁不是杀？更何况，杀完还能重获自由，何乐而不为？
可当他真正来到缥缈宗，潜伏于暗处观察数日后，这个念头动摇了。
不是因为这宗门有多强大——虽然他确实感受到了几股深不可测的气息，比如那个叫皓月的女人，比如那个灰袍散人，比如……那三只诡异到让他都感到心悸的宠物。
而是因为，这宗门的气氛，与他认知中的修真界截然不同。
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尔虞我诈的倾轧。弟子们修炼时认真刻苦，闲暇时却会聚在一起谈笑，互相切磋指点。长老们虽威严，却并非高高在上，时常能见到那位叫刘清风的八长老，亲自指导外门弟子修炼基础功法。
甚至……连那三只宠物，都能在宗门内大摇大摆地闲逛，弟子们见了不但不驱赶，反而会笑着打招呼，偶尔还偷偷塞些零食。
这哪里像是个修真宗门？倒像个……家。
这个词在诸葛玄霸心中浮现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自嘲一笑。
家？他诸葛玄霸还有家吗？百年前被他亲手屠戮的那些族人，可都是他的“家人”啊。自那之后，他便明白，自己这种怪物，不配拥有家，只配在黑暗与血腥中沉沦。
所以当昨夜，林青派那只叫大毛的大黄狗来找他，说“主人让你明天日落时，到后山断崖等候”时，诸葛玄霸第一反应是——要动手了。
也对。自己这等魔头，潜伏在宗门附近，对方岂会毫无察觉？定是设下了陷阱，要将他引出，一举诛杀。
他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焚天血魔功第七重全力爆发，便是元婴中期修士也可一战！就算不敌，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但此刻，坐在这月下巨石上，看着缓步走来的林青，诸葛玄霸心中那点拼死的戾气，不知为何，消散了大半。
林青依旧是一身朴素青衫，步伐从容，气息平和得像是个凡人。他手中提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约五尺长短，看不出是什么。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戒备。
他就那么走到巨石前，将手中物件随手放在石上，然后在一旁寻了块平整些的地方，也盘膝坐下，与诸葛玄霸相对。
“等了多久？”林青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吃了没。
诸葛玄霸喉咙动了动，嘶哑道：“半个时辰。”
“嗯。”林青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破烂衣袍上，“这衣服该换了。宗门库房还有些弟子服饰，虽不是什么好料子，但干净整洁。明日让张荣武带你去领两套。”
诸葛玄霸愣住了。
换衣服？领弟子服饰？这……这是什么意思？
林青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既入我缥缈宗，便是宗门一员。总不能一直穿着这身破烂。”
“入……入宗？”诸葛玄霸声音更嘶哑了，“我……我是魔修。诸葛家派来杀你的魔修。”
“我知道。”林青语气平淡，“但你还没动手，不是吗？”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林青打断他，目光落在那粗布包裹上，“重要的是，你现在坐在这里，与我说话，而不是在杀人。”
他伸手，解开粗布。
布条滑落，露出其中之物。
那是一柄……镰刀。
通体漆黑，非金非铁，材质似玉似石，触手温凉。镰柄长约四尺，刻满细密繁复的暗红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在月光下缓缓流淌，散发出一种古老、荒凉、又带着无尽死亡气息的威压。镰刃呈新月状，刃口薄如蝉翼，隐隐有血色光华流转，仿佛随时会滴下鲜血。
死神之镰。
当这四字在诸葛玄霸脑海中浮现时，他浑身剧震！
这不是比喻，而是这柄镰刀的名字，就直接烙印在他的神魂深处！仿佛它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沉寂了无尽岁月，终于在此刻苏醒！
“此物名‘死神之镰’。”林青的声音响起，平静地解释，“乃上古冥府神只陨落后，其本源神性与天地间‘死亡’法则凝聚而成。非灵器，非法宝，而是……道器。”
他看向诸葛玄霸：“它选中了你。”
诸葛玄霸呆呆地看着那柄镰刀，喉咙干涩：“为……为什么？”
“因为你的‘焚天血魔功’。”林青道，“此功修炼到极致，本就会触及‘生死’法则的边缘。你以鲜血为引，以杀戮为道，虽入魔途，却也歪打正着，契合了‘死亡’法则的一丝皮毛。而这柄镰刀，需要的正是对‘死亡’有深刻理解、却又未完全沉沦于杀戮之人。”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你心中，尚有‘一线光明’。”
诸葛玄霸猛地抬头，眼中暗红火焰剧烈跳动：“光明？我？一个屠戮族人、修炼魔功、被封印百年的怪物？林前辈，您莫要说笑！”
“不是说笑。”林青摇头，“若你心中真的只有黑暗与杀戮，百年前被封印时，你就该自爆神魂，与诸葛家同归于尽。但你选择了被封印，选择了忍受百年孤寂与折磨，活着。”
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诸葛玄霸灵魂最深处的角落：“因为你知道，自己错了。你在后悔。那点悔意，便是你心中未泯的良知，是黑暗中最后一点烛火。”
诸葛玄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百年了。从未有人看透这一点。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魔头。连他自己都几乎相信了。
可眼前这人，这个他本应去刺杀的目标，却轻描淡写地，揭开了他最深、最痛的伤疤，也指出了他最后一点……人性。
“拿着吧。”林青将死神之镰推到他面前，“它会是你的伙伴，也是你的枷锁。它能助你将焚天血魔功推至真正的‘生死转换’之境，超脱魔功桎梏，重归大道。但同时，它也会时刻提醒你——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滥用死亡之力者，终将被死亡反噬。”
诸葛玄霸颤抖着手，伸向那柄镰刀。
当指尖触碰到镰柄的刹那——
“嗡！！！”
镰刀发出低沉的嗡鸣！暗红色纹路骤然亮起，如同血脉贲张！一股浩瀚、古老、威严的死亡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他的手臂，冲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涌入识海深处！
诸葛玄霸闷哼一声，周身气息疯狂暴涨！
金丹巅峰……元婴初期……元婴中期……直至元婴后期，方才缓缓停下！
他原本猩红暴戾的眸子，此刻竟褪去了大半血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看透生死轮回的暗金色。周身缭绕的血煞魔气，也被镰刀散发出的纯粹死亡气息净化、融合，化作一种暗红与漆黑交织的奇异灵力，威势不减，却少了几分疯狂，多了几分沉凝。
更重要的变化在神魂深处。
那枚由诸葛玄亲手种下的“血契”，在死神之镰的死亡法则冲击下，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
束缚他百年的枷锁，碎了。
诸葛玄霸呆呆地感受着体内的变化，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对“死亡”法则的清晰认知，感受着神魂深处传来的、与死神之镰水乳交融般的联系。
自由了。
他真的自由了。
不是诸葛玄许诺的那种“完成任务后的自由”，而是从内到外、从肉身到神魂的彻底解脱！
百年囚禁，百年折磨，百年沉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青。
这个他本应刺杀的人，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小辈”，这个他以为会设下陷阱杀他的人——给了他自由，给了他新生，给了他……一柄能通往大道的钥匙。
“为什么？”诸葛玄霸声音沙哑，眼眶竟有些发热——他已经百年未曾流过泪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魔头，是个工具，是诸葛家派来杀你的……”
“因为你是诸葛玄霸。”林青平静道，“不是诸葛家的工具，不是焚天血魔功的奴隶，只是你自己。而缥缈宗，收的是人，不是工具。”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缥缈宗客卿长老。地位与墨尘、皓月等同。宗门不问你过往，只问你今后——愿不愿为缥缈宗的荣耀而战？”
诸葛玄霸猛地站起！
他双手紧紧握住死神之镰，镰刀似乎感应到他澎湃的心绪，发出欢欣的嗡鸣。暗金色眸子中，最后一丝暴戾与迷茫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他单膝跪地，镰刀竖立身侧，对着林青，沉声道：
“诸葛玄霸，愿为缥缈宗之刃，为宗门荣耀而战！从今往后，宗门之敌即我之敌，宗门之荣即我之荣！若有违此誓，神魂俱灭，永坠无间！”
声音铿锵，在山崖间回荡。
林青看着他，点了点头。
“起来吧。明日让张荣武带你去库房领衣服，再去执事堂登记。至于诸葛家那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们若聪明，便该知道，有些人，一旦放手，就再也收不回了。若是不聪明……你知道该怎么做。”
诸葛玄霸起身，握紧镰刀，暗金眼眸中杀意一闪而逝：“弟子明白。”
“嗯。”林青转身，朝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那镰刀平时可以收进体内温养，需要时再唤出。老是扛着，怪吓人的。”
诸葛玄霸一怔，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柄散发着恐怖死亡气息的死神之镰，又看了看林青那平平无奇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温暖。
他尝试着将一丝心神沉入镰刀。
镰刀微微一颤，化作一道黑红交织的流光，“嗖”地没入他眉心，在识海深处静静悬浮，与他的神魂水乳交融。
果然方便多了。
诸葛玄霸摸了摸眉心，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他已经百年未曾笑过了。
月光下，他望着林青远去的背影，又望向脚下那片在夜色中沉睡的缥缈宗，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悄然融化。
这里，或许真的可以成为……家。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强大力量，以及那柄与他心意相通的神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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