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张杏芳的家。
肖东那祖宅算破败,这里,就是活生生的绝望。
土坯墙被风雨侵蚀的满是裂缝,用黄泥糊了一层又一层,像张打了无数补丁的丑脸。
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风一吹就簌簌的往下掉,露出大片大片熏黑的房梁,根本遮不住天也挡不住雨。
屋里,空荡的能听见回声。
一张缺了腿用几块破砖垫着的方桌,两把一坐就“嘎吱”乱响的凳子,还有一张看不出本色的油腻木板床,这就是全部的家当。
唯一的亮色,是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瓦罐,里面装着小半罐糙米。
这是这家的最后口粮,也是张杏芳最后的指望。
张杏芳跪在床边,动作小心翼翼的,把那个沉甸甸的瓦罐往床底下最深最黑的角落推了推,又从墙角拖来几块烂木板,严严实实的挡在前面。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用满是补丁的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她其实才三十岁,可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渔网一样的皱纹。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只是此刻,这汪水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愁苦跟惊恐。
她的身材很饱满,是村里男人在背后议论的那种“好生养”的身段,可一身洗的发白松垮的旧衣服罩在身上,显不出半点风情,只有被生活磋磨后留下的无尽操劳还有疲惫。
“吱呀——砰!”
那扇一碰就要散架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狠狠的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瘦的跟竹竿一样,走路晃晃悠悠的男人,闯了进来。
是她的丈夫,李三。
一股刺鼻廉价的酒气混合着几天没洗澡的酸臭汗味,一下灌满了整个屋子,呛的人想吐。
张杏芳的身体针扎似的,不受控制的猛一颤。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一下被极致的惊恐跟畏惧填满。
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双手死死的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李三一双浑浊的三角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脸上那股子赌输钱的戾气更重了。
“钱呢?家里的钱呢?”
他冲着张杏芳低吼,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张杏芳被吼的猛缩了缩脖子,声音小的跟蚊子哼一样,带着明显的颤抖。
“没...没钱了...家里...早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放你娘的屁!”
李三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老子出门前不是还有几块钱吗?你他妈给老子藏哪儿了?说,是不是想偷着给你那死鬼爹娘烧纸?”
张杏芳被他揪的几乎喘不过气,脸涨的通红,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转。
“那是...那是家里最后一点买盐的钱...我...”
“买盐?买你妈的盐。”
李三根本不听她解释,跟条疯狗一样,一把将她推开,开始在屋里疯狂的翻找起来。
那张破桌子被他一脚踹翻,“哐当”一声巨响,桌腿彻底断了。
他看到床底下挡着的木板,眼睛一亮,冲过去一脚踢开,拖出了那个瓦罐。
看到里面满满的糙米,他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
“好啊你个贱人!老子在外面饿肚子,你他妈在家藏粮食。”
他抱着瓦罐,把里面的米“哗啦”一下全都倒在地上,撒得到处都是。
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用手在那些米粒里疯狂的扒拉,希望能从里面找出几个藏起来的硬币。
没有,一个硬币都没有。
李三的眼睛,一点点的,变成了吓人的血红色。
他猛的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毒蛇般,死死的盯住了墙角的张杏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杏芳乌黑的发髻上。
那里,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簪子没有任何花纹,样式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甚至因为年头久了,有些发黑。
可这是张杏芳身上,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了。
是她出嫁时,她娘哭着塞到她手里的,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家里,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最后的念想,最后的几分体面。
“把它,给老子。”
李三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朝张杏芳逼近。
他的声音沙哑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杏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死死的护住自己的发髻,身体控制不住的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土墙。
退无可退。
“不...不行...李三...这根簪子不行...”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跟哀求。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我求求你...你把它给我留下吧...求求你了...”
看着那个眼神疯狂,一步步逼近的男人,张杏芳“扑通”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她抱住李三那瘦的只剩骨头的腿,卑微的、用力的磕着头,眼泪断了线似的,打湿了脚下的泥地。
“我求求你了...家里什么都可以给你...但这根簪子不行...这是我娘的遗物...你行行好吧...就当可怜可怜我...”
她以为,自己放下所有尊严去哀求,能换来丈夫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可她错了。
赌徒的心,早就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
她的反抗,她的眼泪,她的哀求,在李三看来,就是最赤裸裸的挑衅。
“臭婊子!还敢跟老子藏心眼了。老子的钱都被你藏起来了是不是。”
李三被彻底激怒了。
他眼里的最后一丝人性,被赌徒的疯狂跟男人的暴戾完全吞噬。
他一脚踹在张杏芳的肩膀上,将抱着自己大腿的她狠狠的踹开。
随即,像抓一只可怜的小鸡,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尽全力,将她的头狠狠的向后扯去。
“啊——”
头皮上传来的撕裂般剧痛,让张杏芳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那根她视若珍宝的银簪子,在剧烈的拉扯中“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李三看也不看地上的簪子,他现在只想发泄,只想把输光钱的怨气,全都发泄在这个柔弱的女人身上。
“你个不下蛋的鸡。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敢跟老子藏东西。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贱人。”
在恶毒到极点的咒骂声中,他抓着张杏芳的头发,拖着她在地上走了两步,然后将她的头,狠狠的、毫不留情的撞向那面冰冷又坚硬的土坯墙。
“砰!”
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张杏芳眼前猛的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尖锐、持续不断的嗡鸣。
她甚至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一点点的流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
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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