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十三年的科举,在京城的一片喧嚣中落下帷幕。放榜之日,朱雀门外人山人海,金榜之上,“沈怀民”三字以遒劲的墨迹高悬榜首,赫然在目!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传回镇国公府。顷刻间,阖府上下沸腾起来,仆役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沈国公正在书房练字,闻讯后,手中上好的狼毫笔“啪”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墨迹也浑然不觉,他抚须长笑,连道三声“好!好!好!”,声震屋瓦。沈母正在佛堂念经,听到丫鬟气喘吁吁的禀报,手中念珠一滞,喜极而泣,连忙吩咐管家准备三炷香烛,要亲自去祠堂酬谢祖宗庇佑。而沈怀安更是兴奋得像只蹿天猴,满院子嚷嚷:“我大哥是状元!文武双全的状元!”恨不得立刻敲锣打鼓,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份荣耀。
相比之下,暖玉阁内却显得异常平静,仿佛与府中的喧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沈清辞独自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战国策》的某一篇章,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洞悉一切的笑意。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微风中将馥郁的香气送入室内。大哥高中,在她意料之中。前世,大哥便是此科状元,风头无两,只是后来……想到大哥前世的遭遇,她眸色微暗,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但很快,那层薄雾便被更坚定的清明所取代。这一世,一切都将不同。大哥的才华必将得以施展,沈家的命运,也必将由她亲手扭转,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国公府要大摆状元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沈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门槛几乎要被踏破。宴席设在水榭周围的宽阔庭院及相连的几处雕梁画栋的厅堂,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精致的八角宫灯与摇曳的红烛将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觥筹交错间,琉璃盏、白玉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沈怀民身着御赐的状元红袍,袍身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祥云仙鹤纹样,头戴插着金花的乌纱帽,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他周旋于宾客之间,无论是面对阁老重臣的考校,还是应对同年进士的调侃,皆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举止雍容有度,引得众人纷纷赞叹“沈家麒麟儿,果然名不虚传”。沈国公与夫人亦是满面红光,穿梭于宾客之间,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沈夫人眼角眉梢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在这满堂喜庆、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总有人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慕容璟自然也收到了描金的大红请柬。他本不欲前来,看见沈家的人便觉得心头堵得慌,但慕夫人却捻着佛珠,语气不容置疑地告诫他:“璟儿,小不忍则乱大谋。沈怀民如今是新科状元,圣眷正浓,风头正劲。你且去看看,莫要失了礼数,也让沈家看看,我慕家的气度,非是那等骤得富贵的暴发户可比。” 慕容璟只得压下满心不耐前来,他刻意避开了女宾聚集、沈清辞可能出现的区域,只与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在水榭旁的偏厅内寒暄,手中把玩着一只和田玉扳指,目光却时不时阴沉地扫过熙攘的人群,如同鹰隼搜寻猎物般,试图找出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江临渊。他早已打点好门房和负责引导宾客的管事,绝不会让那姓江的泥腿子有机会踏入这状元宴一步,玷污这片“高贵”的土地。
沈清秋今日亦是精心打扮,穿着一身娇艳夺目的桃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鬓边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试图在众多贵女中脱颖而出。她跟在几位与慕家交好的小姐身边,言笑晏晏,巧笑倩兮,目光却如同黏在了慕容璟身上,见他独自坐在偏厅,神色不豫地自斟自饮,心中既窃喜又担忧。窃喜的是慕哥哥对沈清辞果然余怒未消,这正是她的机会;担忧的是怕他心情不佳,迁怒到自己身上。她几次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想寻机凑上前去温言安慰,却被慕容璟那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和有意无意的避开弄得进退维谷。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沈怀民被几位热情的同科进士围着敬酒,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在了安静坐在女宾席一隅,正与母亲低语,姿态娴静的沈清辞身上。他微微颔首,对身旁一位身着月白青衫、容貌清秀、气质温文儒雅,眉宇间带着新晋官员特有朝气与些许谨慎的年轻官员低语了几句,并朝沈清辞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那青衫官员——新任翰林院编修李文轩,顺着沈怀民的视线望去,看到沈清辞的瞬间,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艳与显而易见的紧张。他下意识地正了正本就代表着清贵身份的青色官袍袖口,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过快的心跳,在沈怀民鼓励的目光下,随着他一同穿过人群,走向女宾席。他的脚步略显沉稳,但微微紧握的手还是透露出内心的忐忑。
“小妹。”沈怀民声音温和,带着长兄的关爱,他的到来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沈清辞闻声,优雅地起身,盈盈一礼,裙摆如水波流动:“恭喜大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声音清越,举止得体。
沈怀民笑了笑,侧身引见身旁略显局促的青衫官员:“这位是为兄的同科好友,新任翰林院编修李文轩李兄,陇西李氏的嫡系子弟,家学渊源。文轩兄文章锦绣,人品端方,性情温厚,深得座师赏识,与为兄亦是志趣相投。”
李文轩连忙上前一步,依着官场同僚初见家眷的礼节,对着沈清辞稳重地一揖,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下官李文轩,见过沈小姐。久闻小姐蕙质兰心,今日得见,实乃幸会。”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真诚地看向沈清辞,那眼神中蕴含的欣赏与热切,虽经官袍的约束,依旧难以完全掩饰。
沈清辞心中了然。大哥此举,意在引见,或许也有考察其人品,为她另觅良缘的打算。这李文轩,她前世亦有模糊印象,确实是个谦谦君子,年纪轻轻便入翰林,可谓前途光明。只是……
她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微微还礼,幅度精准,符合大家闺秀见外官的仪态:“李编修过誉了。清辞愧不敢当。恭喜李编修入职翰林,前程远大。”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悦耳却带着淡淡的凉意,并无多余的热情,仿佛对方只是众多前来道贺的官员中寻常的一位。
李文轩却似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反而因她这一礼和清越的声音,那份努力维持的官员稳重险些破功,他忙道:“不敢,沈小姐言重了。”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鼓起勇气,从袖中取出一个用上好湖绉精心包裹的狭长锦盒,双手平稳却隐含期待地奉上,语气比方才更显郑重,“初次拜见,备此薄礼,聊表……聊表敬意,还望沈小姐……笑纳。”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品相极佳、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簪,玉质纯净无瑕,簪头雕着清雅别致的玉兰花样,花蕊处竟以细如发丝的金线镶嵌,工艺精湛,价值不菲,既符合他翰林清流的身份,又不失珍重之意,一望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寻觅准备的。
沈清辞眸光微闪,并未立即去接。她看着李文轩那努力保持官仪却又难掩期待的眼神,心中冷笑。他看到的,不过是镇国公府嫡女的光环和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以及可能带来的仕途助力罢了。若她只是寻常女子,他又岂会以翰林编修之尊,如此郑重地送上这般寓意亲近之物?
“李编修厚意,清辞心领了。”她声音平静无波,如同秋日的深潭,“只是此物贵重,于礼不合,清辞不便收受,还请李编修收回。”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同时也点明了彼此身份的距离。
李文轩脸上那努力维持的从容瞬间僵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方才因官袍而增添的几分气度仿佛也随之消散,额角甚至微微见汗,场面一时尴尬得落针可闻。
沈怀民见状,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妹妹主意极正。他出面打圆场,语气温和却带着长兄的权威:“文轩兄一片诚挚心意,为兄知晓。只是舍妹年纪尚小,性子腼腆,且家中自有规矩,不惯收受外客重礼。此物暂且由为兄保管,日后再说,莫要让她为难。”他自然地接过那锦盒,合上盖子,随手递给身后的侍从,然后拍了拍李文轩的肩膀,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来日方长”的宽慰眼神。
李文轩这才讪讪地收回手,脸上难掩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却仍强撑着官员的体面,拱手道:“是……是在下思虑不周,唐突了小姐,还望沈小姐、怀民兄海涵。”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黯然。
沈清辞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优雅落座,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雨前龙井,轻抿一口,目光平静地望向水榭外的粼粼波光,姿态优雅却透着无形的、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她心中盘算的,并非风月,而是利害。慕家势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位新入翰林、对自己抱有明显好感、且出身不差的编修,或许在未来某些关键时刻,能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或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渠道。至于他那份看似真诚的情意?在这充斥着利益交换的京城官场和后宅,又能有几分纯粹?她早已不再期待。
这一幕,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一直暗中留意这边的慕容璟和沈清秋的眼中。慕容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液滑入喉肠,他冷哼一声,嘴角撇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和讥讽,仿佛在嘲笑李文轩的不自量力和他身上那件刚刚穿上的绿色官袍。沈清秋则心中暗喜,几乎要拍手称快:沈清辞啊沈清辞,你果然还是个不识抬举的!连新任翰林编修的示好都敢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绝,真是自绝于士林清流!活该你……只是……她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慕容璟在最初的讥讽之后,眼神幽深难测,并未因李文轩的身份和举动而有更多表示,这让她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疑虑。
直至月华初上,宴席终散,宾客们带着各种心思陆续告辞,那个在慕容璟预料中、或许也在某些人潜意识里期待出现的身影——江临渊,始终未曾踏足这喧嚣鼎沸的状元宴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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