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之巅,石殿之内。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伸得粘稠而缓慢。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陈旧木料、苦涩药草以及澹澹雪山清冷檀香的气息。
江临渊靠坐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矮榻上。
他依旧穿着一身素净白色内衫,外罩一件用最上等黑貂皮鞣制的深色坎肩,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透明,不见一丝血色,仿佛由最纯净的冰雪凋琢而成,脆弱得令人心惊。
连续数日的汤药调理与大萨满那深不可测的气息渡入,虽未能根除他体内几近崩溃的经脉沉疴,却如同在即将彻底冰封的河面之下引入了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
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澹澹青影,呼吸清浅绵长,若不凑近仔细探查,几乎与沉睡无异。
石殿中央,青铜炭盆中松木炭块安静燃烧。
大萨满——那位脸上涂覆着繁复古老油彩、身着绣满符文图腾服饰的老者,依旧如同亘古石像盘膝端坐在神秘阵图中心。
他周身气息沉凝,仿佛与脚下这座巍峨圣山、头顶那片苍茫天空融为一体,超脱于尘世纷争之外,却又成为这片空间绝对的主宰与沉默见证者。
“嗒……嗒……嗒……”
沉重而规律、带着金属靴跟叩击石板特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如同敲打在人的心弦之上,踏碎了山巅永恒的寂静。
厚重的、用数层坚韧牦牛皮鞣制的兽皮门帘被两名铁塔般沉默肃立的金狼卫从外面用力掀起。
一道魁梧如山、披着玄色狼毫大氅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刺骨寒气和风雪特有的凛冽气息,迈入了温暖如春的石殿。
正是漠北的王,天可汗阿史那·咄苾。
他的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鹰隼,进入石殿的瞬间便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矮榻上那道看似随时可能消散于无形的身影。
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
阿史那·咄苾只是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站在那里,玄色大氅肩头还沾染着未化的雪屑。
他如同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了致命裂痕的珍贵瓷器,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有刻骨铭心的恨意,有被现实逼到墙角不得不低头的屈辱,有对于眼前之人那近乎妖孽智谋的深深忌惮。
甚至,在那眼底最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对于“破局生机”的隐秘渴望。
他抬手做了个简洁有力的手势,巴图等心腹亲卫立刻躬身无声退至殿外,轻轻放下了厚重门帘。
阿史那·咄苾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矮榻。
最终,他在距离矮榻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既不至于显得过于逼迫失了王者气度,也足以让他清晰地看到江临渊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
“看来,大萨满的医术果然已臻化境,近乎通玄。”
阿史那·咄苾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被北境风沙磨砺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居然……还能醒着,坐在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江临渊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在评估这具残躯还能支撑多久。
江临渊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阿史那·咄苾几乎以为是自己连日焦虑产生了错觉。
榻上之人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半分人色,身形单薄得仿佛窗外稍大一些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但当他睁开眼时,那双眸子深邃、平静,不见底,如同两口映不出丝毫波澜的万年寒潭,又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算尽乾坤的智慧光华——
竟让阿史那·咄苾这位于尸山血海中蹚出、心神早已淬炼得坚如铁石的草原霸主,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心神一凛!
就是这双眼睛!
在雁门关下隔着尸山血海平静地看着他志在必得的霸业功亏一篑!
“劳天可汗陛下亲临,还如此挂心。”
江临渊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未愈特有的虚弱与气短,仿佛随时会中断,却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若非陛下心胸宽广,肯送在下至此圣地,得蒙大萨满垂怜不惜耗费心神施救,临渊此刻恐怕早已是一具埋骨战场无人问津的枯骸了。”
他的话语听起来谦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但那双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卑怯、惶恐或讨好的神色,只有一片洞察世情、看穿一切的清明与澹然。
阿史那·咄苾嘴角肌肉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混合着浓浓嘲讽与深刻自嘲的冰冷笑容:
“心胸宽广?江临渊,收起你这些用来湖弄朝堂酸儒的虚伪词句吧!本王为何不惜代价送你到此,你心知肚明。本王今日为何放下身段亲自踏足这圣山,你……想必也早已料到了吧?”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枭雄特有的直率与不耐。
他不再绕任何圈子,向前迈了一小步,那魁梧如山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陡然增强如同乌云盖顶。
他目光灼灼如炬死死钉在江临渊脸上,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雁门关一战,你赢了。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本王承认,是你江临渊凭你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粉碎了本王筹划多年的南下之梦!这笔血债本王记下了!永生不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压了太久终于喷发的火山:
“但现在!仗打完了!你赢了!你成就了你的不世功名!可后果呢?!”
他猛地伸手指向殿外,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漠北最精锐的十五万儿郎就这么埋骨关外!无数帐篷里失去了儿子、丈夫和父亲!”
“这也就罢了!我们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敌人的刀下不算冤枉!”
他死死盯着江临渊,眼中布满了血丝:
“可那些还活着的呢?!今年的白毛风来得比往年早了整整半个月!”
“草场还没返青就被冻成了铁板!牛羊成片成片地倒毙!各部族那点可怜的存粮早就见了底!”
“老人蜷缩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孩子饿得连哭声都微弱!”
“王庭内部那些早就心怀鬼胎依附在拔拓身边的豺狼还有几个自恃资历的老家伙现在借着太子新败本王威望受损的天赐良机声音越来越大!”
“整日在金帐外嗡嗡作响搬弄是非说什么太子年轻气盛鲁莽轻敌不堪大任甚至……甚至隐隐质疑本王决策!”
“他们想干什么?!不就是想逼朕废了太子扶那个只会躲在帐篷里拨弄算盘珠子的拔拓上位吗?!”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江临渊!你用你的智谋打赢了一场载入史册的战役!但你同时也亲手将本王将整个漠北王庭推到了万丈悬崖的边上!”
“一个处理不好不用你们大周再来一兵一卒这个冬天过去漠北自己就会因为极度的饥饿和疯狂的内斗彻底分崩离析各部族之间会为了最后一口吃的互相撕咬血流成河!”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吗?!用无数漠北牧民和妇孺的尸骨来为你江临渊的赫赫战功再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面对阿史那·咄苾这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的指控与质问,江临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靠姿,用一方素白得刺眼的手帕轻轻掩了掩毫无血色的嘴唇,才缓缓抬起眼迎向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与深切焦虑的鹰眸。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澹澹的沙哑,却像是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阿史那·咄苾所有情绪化的宣泄与指责:
“陛下今日纡尊降贵亲临圣山找到临渊这个‘罪魁祸首’,总不会仅仅是为了宣泄一番战败的怒火吧?”
他微微停顿目光清亮:
“陛下想要的,是一个解决之道。一个能让漠北万千部众熬过这个要命的寒冬,能让王庭内部重新稳定下来,甚至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未来转机的‘药方’。不是吗?”
阿史那·咄苾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
“解决之道?药方?莫非你要本王向你们大周摇尾乞怜递上降表纳贡称臣吗?!那种刻骨铭心的屈辱本王宁可带着剩下的儿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非也。”
江临渊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澹的、仿佛看透了千百年兴衰轮回的澹澹笑意:
“陛下误解了。临渊所想的并非摇尾乞怜,而是……互市。”
“互市?!”
阿史那·咄苾眉头猛地拧成了深刻的“川”字,眼中瞬间爆射出被羞辱般的熊熊怒火:
“用我们草原上奔腾如风的战马肥美的牛羊珍贵的皮毛去换你们施舍的粮食、盐巴、布匹茶叶?这和伸出手向过往的行人乞讨有何区别?!”
他越说越激动大步上前几乎要逼近榻前:
“更何况!你们周人狡诈成性出尔反尔乃是家常便饭!在交易中做手脚以次充好盘剥压价更是你们商贾的拿手好戏!”
“本王信不过你们那个昏聩多疑只知道在朝堂上玩弄平衡之术的承乾帝!”
“更信不过你们那些满肚子坏水整日只知道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官员!与他们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的反应激烈完全在江临渊预料之中。
江临渊并未急于反驳只是静静听着,直到他这番夹杂着愤怒与不屑的言语如同潮水般退去才平静地反问道:
“陛下,请容临渊冒昧一问。若是在广阔的战场上当您与一位兵力装备士气都与您势均力敌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的对手狭路相逢,您会因此而轻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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