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那枚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在寂静中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像一位不知疲倦的更夫,一步步丈量着这漫漫长夜。当时针与分针在数字“3”上冰冷重合时,林薇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
凌晨三点。
这是医院里一个奇特的时刻,仿佛生死之间的缓冲带。白日的喧嚣与忙碌——家属的哭喊、病人的呻吟、推车的滚轮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退潮的海水,暂时偃旗息鼓。但寂静之下,潜流暗涌。生命监护仪那象征性的“嘀——嘀——”声,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命运不祥的倒计时;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也变得更加浓烈、刺鼻,试图掩盖所有生命代谢留下的痕迹。
而这所有的声音与气味,林薇已经不间断地浸泡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她坐在急诊科医生办公室靠角落的电脑前,屏幕散发出的惨白冷光,是这昏暗房间里最主要的光源,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连续两个昼夜的高强度值班,像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不仅榨干了她的体力,更磨损了她的精神。刚刚结束的那场长达三小时、与死神直接角力的抢救——一位六十八岁的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死患者——最终以宣布临床死亡而告终。这结果,像一记沉重的闷棍,敲在她已然麻木的神经上,留下的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无力。
她的手指,带着肉眼难以察觉的颤抖,悬在键盘上方。这不是出于悲伤,更多的是一种生理性的、因过度疲劳和咖啡因过量而无法控制的痉挛。她必须集中残存的意志力,完成最后的文书工作——写下详尽的抢救记录,开具那张冰冷的死亡证明。
键盘被她敲击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里凿出来:
“患者李建军,男,68岁,因‘突发胸痛伴大汗2小时’于昨日19:15入院……查体:意识丧失,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心电图示……诊断: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死。经持续胸外按压、电除颤3次、肾上腺素静推……抢救无效,于凌晨2点47分宣布临床死亡。”
当指尖最终落下,敲下“死亡”那两个方块字时,她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仿佛那两个字本身就带着阴间的寒气。她试图蜷缩一下僵硬冰冷的手指,指关节却发出轻微的、干涩的“嘎达”声,像生锈的零件。
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涣散。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字,不再安分,它们扭曲、变形,像一群躁动不安的黑色蚂蚁,在惨白的背景上胡乱爬行。她用力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甚至能感觉到眼球与眼皮摩擦的沙砾感。她又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捏着胀痛无比的太阳穴,试图用物理性的刺激驱散这片恼人的、预示着危险的眼花缭乱。
“薇薇啊,” 母亲在几天前的电话里,声音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担忧,“听妈一句劝,学医太苦了,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垮了怎么办?”
“姐,你是我亲姐吗?” 弟弟发来的微信语音消息还带着戏谑,但底色是心疼,“你那张自拍,黑眼圈都快掉到锁骨了!能不能跟你们领导说说,申请休个假啊?哪怕就两天!”
休息?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奢侈得像童年故事里的水晶鞋,美丽,却遥不可及。墙上那张排班表,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日期和班次,密密麻麻,让人窒息。手边还有堆积如山的病历等待完善,电脑角落里藏着写了一半、亟待完成的职称论文文件夹,以及书架上那几本厚得像砖头、还没开始看的主治医师考试资料……它们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从四面八方抽打着她这匹早已疲惫不堪、全靠意志力支撑的骆驼。
“等这个月忙完,一定好好睡一觉……”
“等考完主治医师,就申请年假出去旅游……”
“等……”
她总是用无数个“等”字来敷衍担忧的家人,也用来麻痹日渐麻木的自己。然而,那个可以抛开一切、安心睡到自然醒、不用担心被电话叫醒的“以后”,那个阳光明媚、没有消毒水气味的“以后”,仿佛永远只是一个海市蜃楼,停留在遥远而模糊的彼岸。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地落在桌角那份摊开的、纸质已经微微泛黄的病历本上。在医疗系统全面电子化的今天,她依然固执地保留着手写关键病程记录和死亡病例小结的习惯。带教老师曾说过,笔尖与纸张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和触感,能让人更真切地触摸到生命的重量与流逝的痕迹。而此刻,这生命的重量,正通过这本簿子,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端起了桌角那杯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棕黑色的液面平静无波,像一小潭死水,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憔悴不堪、眼神空洞的倒影。她刚要将杯子凑到嘴边,试图用这冰冷的液体强行刺激一下近乎停滞的思维——
一阵更猛烈的、完全无法抵抗的眩晕感,如同海底酝酿已久的巨型海啸,毫无征兆地轰然袭来!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人用橡皮擦狠狠抹去了她所有的思绪。眼前不是闭眼后的黑暗,而是整个世界的光源被某种绝对的力量瞬间掐灭,陷入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的黑暗!
电脑屏幕刺目的白光,头顶日光灯管散发出的冷调光辉,值班室外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所有的一切,色彩和形态瞬间崩塌、混合,然后被那无尽的黑暗贪婪地吞噬、湮灭。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变得无比沉重,又诡异般地无比轻盈。像是在无底深渊中加速下坠,又像是失去了引力,在真空中无助地漂浮。耳边似乎响起某种高频的、持续的鸣音,掩盖了现实世界的一切声响。唯一清晰的感知,是来自左胸心脏位置传来的一阵尖锐的、被瞬间掏空般的悸痛,以及一种迅速弥漫开来的、冰冷的麻痹感。
“睡一觉……就睡一觉……”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极致疲惫后近乎解脱的渴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异常清晰、执拗地浮现在她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意识的最后一片碎片上。
然后,她失去了所有。
“砰——”
她的额头,带着身体前倾的全部重量,重重地磕在冰冷而坚硬的键盘上,发出一声在寂静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闷、惊心的响声。那杯没来得及喝一口的冷咖啡被手肘撞翻,杯子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深褐色的、带着苦涩气味的液体迅速在摊开的纸质病历本上肆意洇开,像一朵急速绽放的、不祥的墨色花朵,无情地模糊了那些记录生命最后时刻的墨迹,也彻底玷污了那个刚刚写下的、冰冷的死亡时间——2点47分。
桌子上,水渍蔓延,一片狼藉。
电脑屏幕因为额头的撞击和长时间的无人操作,闪烁了几下,跳出几个乱码字符,最终,像一只疲惫合上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挂钟的秒针,依旧冷漠地、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仿佛在默数着什么。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一家灯火通明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值夜班的女孩青竹,正踮着脚,费力地将最后一箱饮料整齐地码放在货架顶层。夜班总是格外漫长,尤其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这段时间,倦意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的堤岸。她抬手看了看腕表,距离交接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坚持一下。”她对自己小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很微弱。
她走到角落的热水机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速溶咖啡粉,撕开,将褐色的粉末倒入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杯中。按下热水键,滚烫的水流冲击着杯底,浓郁的、人工香精味道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同样熬夜、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大概是蹲久了猛地站起来,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肘正好撞到了青竹端着杯子的手臂。
“哎呀!对不起!真对不起!”男人反应过来,连忙道歉,脸上带着歉意和尴尬。
滚烫的热水猛地从杯口晃出,泼洒出来。大部分落在了热水机的不锈钢台面上,激起一阵白蒙蒙的水汽。但仍有几滴,如同烧红的针尖,精准地溅射在青竹挽起袖子的左手手腕内侧。
“嘶——!”一阵尖锐的、火烧火燎的刺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手一抖,差点将整杯咖啡脱手。
她稳住杯子,低头看去。手腕内侧白皙的皮肤上,已经迅速泛起了明显的红痕,中心位置甚至冒起了两个细小的、亮晶晶的水泡。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和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猛地一咯噔,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就在昨天白天,她去医院给一位住院的远房亲戚送换洗衣物,路过人来人往、气氛紧张的急诊科时,正好目睹了一场小小的骚动。一个情绪异常激动的家属,因为无法接受亲人的病情,挥舞着手臂,失控地打翻了一位正巧路过的女医生手里端着的马克杯。
杯子里滚烫的咖啡,带着褐色的轨迹,眼看就要泼洒到那位女医生的胸前和脸上。当时离得最近的青竹,几乎是想也没想,完全是本能地一个侧身,挡在了女医生身前。
“哗啦——”
大部分热咖啡泼在了她厚实的牛仔外套袖子上,隔热效果尚可。但仍有一小股,顺着袖口缝隙,溅到了她露出的手腕上,当时就是一阵刺痛,皮肤立刻就红了。
那位女医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随即脸上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愧疚。她一把抓住青竹的手,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发颤:“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没事吧?烫到哪里了?快,跟我去处置室,用冷水冲一下,我办公室有烫伤膏!”
青竹还记得那位女医生胸牌上的名字——林薇。也清晰地记得她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圈乌青,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但在那疲惫深处,看向她时,却充满了真诚而热烈的感激,以及弄伤她的不安。
此刻,在这寂静的便利店,看着自己手腕上几乎与昨日记忆重叠在一起的新旧烫伤痕迹——旧痕未消,又添新伤——青竹的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缩,一种奇异而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住她的心扉。
这巧合,太过诡异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投向外面那片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浓稠夜色。街道空旷,路灯昏黄,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这寂静的深渊之下,被悄然触动,打破了某种平衡。命运的丝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缠绕、收紧。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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