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醉仙楼前那永不间断的流水,悄然带走了两个春秋。昭晏十一年,江浸月已年满十三。
昔日那个瘦骨嶙峋、眼神惊惶的小丫头,如今身量已然长开,虽依旧纤细,却如初绽的玉兰,有了亭亭之姿。
常年劳作的艰辛与刻意的隐忍,未能磨灭她眉眼间的灵秀,反而沉淀出一种内敛的光华,如同被泥沙包裹的明珠,只待一阵风来,便能显露出惊世之彩。
她依旧在柳如梦手下讨生活,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徒弟”。
但无人知晓,在那低垂的眼帘下,是一双如何冷静观察、锐利分析的眼眸;
在那看似温顺的躯壳里,蕴藏着如何庞大的野心与日益精进的技艺。
琴棋书画,诗书舞乐,乃至人心揣度,她无一日敢懈怠,如同最耐心的猎手,蛰伏于荆棘丛中,等待着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机会,在一个看似平常却又至关重要的夜晚,悄然降临。
那夜,醉仙楼张灯结彩,为一位途经永熙城、喜好风雅的退休老翰林设宴接风。
徐嬷嬷极为重视,安排了楼里最当红的几位姑娘作陪,柳如梦自然也在其中,负责弹奏古琴,营造清雅氛围。
月奴作为随侍,捧着琴囊,垂首立在柳如梦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
宴会气氛原本融洽,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轮到一位以琵琶技艺闻名的乐师献艺时,许是连日劳累,又或是旧疾突发,那乐师手指刚搭上琴弦,便脸色煞白,额冒虚汗,竟是一个音符也未能弹出,便捂着胸口软软倒下!
场面瞬间尴尬。
老翰林捻须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微蹙。
徐嬷嬷脸色一变,急忙示意将乐师扶下,心中焦急,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替补。
琵琶是此宴的重要一环,若就此空缺,岂不扫了贵客雅兴?
席间一时有些冷场。柳如梦指尖按在琴弦上,犹豫着是否要临时改换曲目救场。
就在这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一个清凌凌、带着些许稚气却异常镇定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嬷嬷,若不嫌弃,奴婢……奴婢或可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捧着琴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抬起头,目光平静,虽带着恭谨,却无半分怯懦。
徐嬷嬷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柳如梦更是脸色微变,下意识就想开口斥责。
那老翰林却似乎被勾起了兴趣,看向月奴:“哦?你这小丫头,会弹琵琶?”
月奴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清晰:“回贵人的话,奴婢曾随韩老先生学过一些皮毛,略通音律。愿献丑一曲,为贵人助兴,也为嬷嬷分忧。”
徐嬷嬷看着月奴那张日渐出落得动人的脸,又瞥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老翰林,心念电转。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冷场强!
她咬了咬牙,沉声道:“既如此,你便试试。若弹得不好,仔细你的皮!”
“是。”
月奴应声,走到场中那架名贵的紫檀木琵琶前。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净了手,用细布细细擦拭了琴弦,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身份不符的沉稳。
当她纤长的手指终于搭上琴弦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为之一变。
之前的卑微与沉默褪去,一种专注而自信的光芒自她眼底流露出来。
她弹的并非什么高难度的名曲,而是一首流传颇广的《春江花月夜》。
然而,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便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她的指法算不上顶尖,甚至能听出些许生涩之处,但难得的是意境!
轮指轻柔,仿佛月下潺潺流水;
扫弦开阔,如同江潮连海,气势顿生;
按音婉转,又似夜空中孤悬的明月,清冷而动人。
她将自己这些年对诗词的理解、对命运的感悟,竟隐隐融入了这曲调之中。
琴音不再是单纯的技巧堆砌,而是有了灵魂,勾勒出一幅静谧、辽阔又带着淡淡哀愁的月夜江景。
席间的交谈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老翰林原本捻须的手放了下来,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徐嬷嬷紧绷的脸色也渐渐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没有人注意到,在二楼一处珠帘半卷的雅间内,一位一直独自品茗、气质冷峻的黑衣男子,此刻也微微侧耳,目光透过帘幕缝隙,落在了楼下那个沉浸于琴音中的少女身上。
他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那是宸国三皇子派来晏国、潜伏于永熙城收集情报的先行探子之一。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片刻寂静后,老翰林率先抚掌:“妙!虽技法稍嫩,然意境已得三昧!小小年纪,有此悟性,难得,难得!”
席间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附和称赞。
徐嬷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看向月奴的眼神,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多了几分审视与计量。
然而,月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功”冲昏头脑。
她恭敬地起身,行礼,然后默默退回到柳如梦身后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个光芒初绽的少女只是众人的幻觉。
只有柳如梦,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身后那道平静目光下隐藏的威胁。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心脏。
这个小丫头,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悄然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此事之后,柳如梦对月奴的刁难果然变本加厉,言语更加刻薄,指派的任务也更加繁重苛刻。
但如今的月奴,已非吴下阿蒙。
她学会了巧妙地周旋,用看似顺从的态度化解明枪,用日益精进的“本职工作”质量抵挡暗箭。
她甚至开始利用有限的机会,在偶尔被派去前厅伺候或传递物品时,若有若无地在一些看似有身份的客人面前,展露一丝半点的才情——或是对上一句恰到好处的诗,或是“无意间”流露出对某幅画的见解,姿态始终谦卑,却足以让人留下“此女不俗”的印象。
她的名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已悄然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而那双在二楼雅间曾注视过她的、属于宸国探子的眼睛,也并未将她遗忘。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次意外的“初露锋芒”后,开始加速转动。
江浸月知道,她通往花魁之路的第一块垫脚石,已经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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