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沉香袅袅,将方才楼下喧嚣隔绝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江浸月垂首立在门边,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袖中的指尖冰凉。
她预想过无数种这“初夜”可能面临的屈辱场面,却唯独没料到会是眼下这般——寂静,以及那双透过面具审视着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让她近身,反而提起了她那支舞。
“‘十面埋伏’的杀伐之气……”
江浸月心头警铃大作,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睫羽轻颤,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声音低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疏离,
“爷说笑了,奴婢……奴婢只是循着乐声起舞,不通曲中深意,怎敢有杀伐之心?许是……许是奴婢学艺不精,力道掌控不当,让爷误会了。”
她将一切推诿于技艺生疏,姿态放得极低,如同受惊的幼鹿。
顾玄夜面具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是了然,也是欣赏。
好个伶俐又警惕的丫头。
他没有继续追问,转而缓和了语气,那刻意压低的声音竟透出几分温和:“不必惊慌。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觉得,姑娘之舞,与众不同,非徒具其形,更似有其魂。”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坐吧。八千两黄金,难道还买不得与月姑娘对坐清谈片刻?”
月奴迟疑了一下,依言在离他稍远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脊背依旧挺直,带着戒备。
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月奴的预料。
这个男人,这个掷下八千两黄金买下她初夜的神秘贵客,竟真的开始与她“清谈”。
他从她方才的舞,谈到诗词歌赋,从《楚辞》的浪漫瑰丽,谈到《史记》的沉郁顿挫。
他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远非楼里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可比,甚至隐隐在她偷偷学习的赵秀才之上。
他并不卖弄,言辞间反而带着一种引导和探讨的意味,偶尔还会“不经意”地提及晏国都城的风物、朝野间流传的些许趣闻,看似闲谈,实则是在观察她的反应,评估她的见识与心性。
江浸月起初极度谨慎,应答多是谦卑的“奴婢愚钝”、“爷见解高明”。
但渐渐地,在他巧妙的话语引导下,她骨子里那份被知识和苦难磨砺出的灵慧与不甘,偶尔也会冲破伪装,流露出些许真知灼见。
尤其是在谈到某些历史兴衰、人物命运时,她眼中闪过的共鸣与深思,未能完全逃过顾玄夜的眼睛。
“姑娘似乎……对命运之说,别有感触?”
他端起茶杯,状似无意地问道,目光却透过面具,紧紧锁住她。
月奴心中一惊,立刻收敛心神,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柔顺:“命运弄人,奴婢身如浮萍,唯有随波逐流,不敢妄议。”
顾玄夜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竟带着几分真切的……怜惜?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散的灯火,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孤寂。
“浮萍……”
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低沉而认真,
“初见姑娘月下之姿,清冷卓绝,我便觉你非池中之物,不该困于此等污浊之地,做那随波逐流的浮萍。”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月奴,那眼神穿透面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不瞒姑娘,在下对你……一见倾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月奴耳边。
她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此刻显得无比真诚的眸子里,心脏漏跳了一拍。
一见倾心?在这醉仙楼?对着一个刚刚被拍卖初夜的官妓?
荒谬!
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可他那眼神,那语气,那与她谈论诗文时展现的才华与“理解”,又与那些只贪恋她皮囊的男人截然不同。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悄悄燃起。
“爷……莫要取笑奴婢……”
她声音微颤,带着慌乱。
“绝非虚言。”
顾玄夜走近几步,在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逼迫,又足以让她感受到他的“郑重”。
“我知此地非久留之所,亦知你心中必有苦楚与不甘。八千两黄金,并非只为一时之欢。”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而充满诱惑,
“我今日暂且离去,是因尚有要事需处理,不便久留。但你等我。”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许下诺言:“待我处理完手中事务,必再归来,届时,定以重金为你赎身,带你离开这醉仙楼,许你一个自由安稳的未来。”
赎身!自由!
这两个词,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精准地击中了江浸月内心最深的渴望。
她看着眼前这个神秘、高贵、才华横溢,又对她“一见倾心”、许下重诺的男人,理智告诉她这太过虚幻,可能又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如同当年的鸢儿。
可情感上,那压抑了太久的、对逃离的渴望,让她几乎想要去相信这渺茫的希望。
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和那混合着难以置信、挣扎与微弱期盼的眼神,全然落在了顾玄夜眼中。
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
“这枚玉佩,暂留于你,以此为信。”
他将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古朴云纹的羊脂玉佩放入她冰凉的手中,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妙的触感。“记住我的话,等我。”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甚至没有碰触她一片衣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便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雅间。
房门合上,雅间内只剩下江浸月一人,和手中那枚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玉佩。
楼下的喧嚣早已散尽,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
她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泛白。
心跳依旧紊乱,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为你赎身”、“许你自由”。
是真的吗?
还是又一个……谎言?
她分不清。
但无论如何,这一夜,她没有失去清白之身,反而得到了一个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充满诱惑的承诺。
这让她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哪怕这光亮,可能来自地狱的业火。
她将玉佩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梦。
而那个戴着面具、自称对她“一见倾心”的神秘男人,如同他来时一般,消失在永熙城的夜色中,只留下无尽的猜测和一个沉重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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