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十三年的初冬,第一场细雪悄然飘落,为永熙城的黛瓦朱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醉仙楼内暖意融融,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与外界的清寒隔绝。
江浸月坐于“听雪轩”的窗边,手中捧着一卷《战国策》,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覆雪的青竹。
蕊珠安静地在一旁烹茶,茶香袅袅,氤氲了略显清寂的空气。
自李莽事件后,江浸月在醉仙楼内的地位愈发超然。
徐嬷嬷待她几乎是有求必应,楼内上下人等着她也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柳如梦等人虽嫉恨难消,却再不敢明着使绊子。
日子似乎变得平静而安稳,每日周旋于各色客人之间,展示才艺,谈诗论画,积累人脉与信息。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江浸月的心却并非毫无波澜。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取出那枚贴身收藏的、刻着云纹的羊脂玉佩,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质,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眼神深邃的神秘男子,以及他那句沉甸甸的承诺——“待我处理完手中事务,必再归来,定以重金为你赎身,带你离开这醉仙楼,许你一个自由安稳的未来。”
一年多了。
音讯全无。
起初,这份承诺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支撑着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光。
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缕光也渐渐变得飘渺,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她不断告诫自己,莫要沉溺于虚妄的期待,唯有自身强大,才是唯一的依靠。
可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不甘寂灭的希冀,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探出头来。
“或许……他早已忘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玉佩重新塞回衣内,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正要拿起书卷,却听得楼下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不速之客,再临醉仙楼
此刻的醉仙楼前厅,气氛颇为诡异。
并非因为吵闹,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墨狐大氅的男子,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入大厅。
他依旧戴着那张制作精良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与一年多前相比,他的气势似乎更加内敛,却也更加迫人,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他并未理会迎上来、满脸堆笑的徐嬷嬷,目光直接扫向通往楼上的阶梯,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要见倾城姑娘。”
正是顾玄夜。
徐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这位神秘客人的再次出现,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一年前他那八千两黄金的初夜之资,至今仍是楼里的传说。
如今他再次登门,指名要见倾城,目的不言而喻。
“这位爷,您可算来了!”
徐嬷嬷强笑着,试图周旋,
“倾城姑娘她正在见客,您看是不是先到雅间稍坐,喝杯茶……”
“见客?”
顾玄夜面具后的目光微微一冷,语气平淡无波,
“让她立刻过来。”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徐嬷嬷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位爷的气势,比一年前更盛,绝非寻常富商或官员可比。
“听雪轩”内,江浸月听到蕊珠气喘吁吁的禀报,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真的来了?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幻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一丝微弱的、死灰复燃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审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裙,对蕊珠道:“请客人上来吧。”
当顾玄夜的身影出现在“听雪轩”门口时,江浸月正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株覆雪的青竹,仿佛只是在欣赏雪景。
她的心跳得飞快,如同擂鼓,但背影却依旧挺拔沉静。
“你来了。”
她没有回头,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顾玄夜挥手让随从留在门外,独自走了进来。
他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目光深邃。
一年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但那份独特的气韵却更加沉淀,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美玉,光华内敛,却更显珍贵。
“我来了。”
他沉声回应,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来履行我的承诺。”
江浸月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面具上。
一年多的等待,无数个日夜的猜测与自我怀疑,在此刻化作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
她想知道,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是否还如当初那般“真诚”。
“承诺?”
她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疏离的弧度,
“爷当初走得匆忙,只留下一枚玉佩,一句空口许诺。这醉仙楼人来人往,许诺之言如过江之鲫,倾城……早已习惯了。”
她在试探,也在保护自己那颗不敢再轻易交付的心。
顾玄夜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疏离与不信任,并不意外,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赏。
“是否是空口许诺,一看便知。”
他不再多言,拍了拍手。
门外两名随从应声而入,抬着一口沉重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
他们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盖。
刹那间,整个“听雪轩”仿佛都被照亮了!
箱子里并非白银,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金光璀璨的——黄金!
每一锭都铸造成标准的十两元宝形状,色泽纯正,在灯光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粗略看去,这一箱,至少有上万两之巨!
饶是江浸月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万两黄金!这几乎是醉仙楼数年的收入总和!
她终于明白,为何徐嬷嬷方才在楼下是那般反应。
一直守在门外,密切关注着屋内动静的徐嬷嬷,此刻也忍不住探进头来,看到那满箱的黄金,眼睛瞬间直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上交织着贪婪、震惊与挣扎。
“这……这位爷……您这是……”
徐嬷嬷的声音都在发抖。
顾玄夜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江浸月身上,语气淡然,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这里是十万两黄金。赎她,够不够?”
“十万两……黄金!”
徐嬷嬷喃喃重复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个价格,别说赎一个花魁,就是买下小半个醉仙楼都绰绰有余!
巨大的财富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几乎瞬间就要点头答应。
然而,残存的理智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
江浸月是她醉仙楼如今最耀眼、最赚钱的招牌,是活生生的摇钱树!
放走了她,醉仙楼的声誉和收入都会受到巨大影响……
“爷……您……您这真是让老身为难啊!”
徐嬷嬷脸上肌肉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倾城她是老身的心头肉,是咱们醉仙楼的支柱……这……这……”
“嬷嬷。”
江浸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徐嬷嬷的纠结。
她走到那箱黄金前,随手拿起一锭,金子的沉重与冰冷透过指尖传来。
“这十万两黄金,足以让嬷嬷再培养出十个、甚至百个‘倾城’。醉仙楼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我而倒闭,但嬷嬷若错过了这笔财富……”
她顿了顿,将金锭放回箱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恐怕日后想起,会寝食难安。”
她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徐嬷嬷心中贪婪的最后一道枷锁。
是啊,十万两黄金!实实在在的黄金!
有了这笔钱,她可以扩张生意,可以搜罗更多美人,可以……江浸月再能赚钱,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会老,会出事,哪有这沉甸甸的金子可靠?
徐嬷嬷脸上的挣扎渐渐被一种豁出去的狂热取代。
她猛地一跺脚,仿佛下定了决心:“好!既然爷如此有诚意,倾城……倾城她也……老身今日就成全了你们!”
她几乎是扑到箱子前,颤抖着手抚摸着那些金锭,眼中再无其他。
顾玄夜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转瞬即逝。
他看向江浸月:“去收拾一下吧。”
江浸月点了点头,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自由……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她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除了几件贴身衣物,便是书籍、琴谱,以及那枚玉佩。
当她再次走出“听雪轩”时,已是一个自由身。
徐嬷嬷正指挥着人小心翼翼地将那箱黄金抬走,甚至没空多看江浸月一眼。
醉仙楼的其他姑娘们闻讯赶来,聚在廊下,看着即将离开的江浸月,眼神复杂难言。
有羡慕,有嫉妒,有不解,也有淡淡的怅惘。
柳如梦站在人群最后,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江浸月,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江浸月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她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跟在顾玄夜身后,一步步走下楼梯,穿过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厅,走向醉仙楼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门外,停着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为讲究的马车。
细雪依旧纷飞,落在她的肩头、发梢。
她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囚禁了她八年青春、承载了她无数血泪与挣扎的华丽牢笼。
这里埋葬了她的天真,也淬炼了她的锋芒。
然后,她毅然转身,在顾玄夜的示意下,踏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上薄薄的积雪,发出辘辘的声响,载着她,驶向一个未知的、承诺中的“自由安稳的未来”。
车厢内,江浸月靠在车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羊脂玉佩。
新的篇章,似乎就此掀开。
然而,前途是坦途还是更深的迷障,她无从得知。
唯一确定的是,她的命运轨迹,从这一刻起,已彻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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