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到琼华殿时,已是黄昏。持续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歇,天际却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琼华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如同提前降临的永夜,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殿内器物清瘦的轮廓,以及那个坐在窗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影。
贤妃,不,此刻已是庶人叶知秋,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素锦宫装,发髻一丝不苟,只簪着那支青玉竹节簪。
她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南华经》,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映不出她眼中丝毫波澜。
传旨太监尖利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凿穿了她最后强撑的平静:
“……贤妃叶氏,心肠歹毒,勾结恶奴,以罕见毒物谋害柔昭仪,罪证确凿……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即日打入天牢,赐白绫……钦此。”
殿内死寂。
跪在叶知秋身后的宫女含章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泪瞬间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叶知秋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太监手中那卷明黄的绸缎上,那曾经代表无上荣宠的颜色,此刻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丝惊惶也无,只是那原本清冷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是难以置信,是荒谬,是彻骨的冰寒,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罪证……确凿?”
她轻声重复,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五年了。她入宫整整五年。
她还记得初入宫闱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
她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书卷气,怀揣着家族“不争即是争”、“恪守本分、光耀门楣”的期望,踏入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
琼华殿是她自己选的,看中的就是这里的清幽雅致,适合读书抚琴。
五年来,她谨言慎行,恪守宫规,从不与人争锋。
皇后势大时,她保持距离;贵妃骄纵时,她避其锋芒;就连后来柔昭仪异军突起,圣宠无双,她也只是冷眼旁观,从未想过与之相争。
她以为,只要守住这份清高,守住叶家清流门风,便能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求得一方安宁,保全自身,亦不辜负家族。
可结果呢?
她的不争,成了他人眼中的软弱可欺!
她的清高,成了被轻易构陷的缘由!
她努力维持的平衡,在真正的狠角色面前,不堪一击!
“呵呵……哈哈……”
叶知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压抑,继而变得凄厉,在空旷昏暗的殿宇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五年……整整五年……我叶知秋自问从未有害人之心,终日与诗书琴画为伴,只求一片清净……为何?为何要如此逼我?!”
她猛地站起身,身形因激动而微微摇晃,目光如炬,射向凤仪宫的方向,又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那座如今恩宠正浓的流云殿。
“江浸月!你这毒妇!你构陷于我,不得好死!”
她嘶声诅咒,字字泣血,
“你以为除掉我,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这后宫吃人不吐骨头,今日是我,明日就可能轮到你!我在地底下等着你!等着看你高楼起,等着看你楼塌了!哈哈哈哈!”
她对江浸月的恨,如同野火燎原,烧尽了她所有的理智与教养。
是那个女人,用最阴毒的方式,粉碎了她五年来的坚持和信念,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比恨意更深的,是那蚀骨钻心的冰冷与绝望,源自那高踞龙椅之上的人。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御书房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陛下……陛下啊!”
她声音颤抖,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泣音,
“臣妾入宫五载,虽不敢说情深似海,却也自问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您……您就真的如此狠心?”
“哈哈……帝王无情……帝王无情啊!”
她仰天长笑,眼泪却终于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落,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
“我叶知秋真是瞎了眼……竟曾以为……以为您至少是位明辨是非的君主……竟曾……竟曾……”
她的话语哽咽在喉咙里,那个隐藏在清冷外表下,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帝王或许曾有过的、一丝微弱的少女慕艾,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五年宫廷生涯,换来的竟是一尺白绫!
她恨江浸月的毒辣,更恨楚天齐的昏聩与无情!
是他,亲手签署了她的死亡诏书!
是他,将她这五年的谨小慎微、所有的坚持与骄傲,践踏得粉碎!
“娘娘……”
含章哭着爬过来,抱住她的腿,
“奴婢去求陛下!奴婢去告诉陛下,您是冤枉的!”
叶知秋低下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宫女,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她轻轻抚了抚含章的头发,声音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没用的,含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他们布局周密,不会给我们翻身的机会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琼华殿熟悉的冷香和绝望的味道。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扶正了那支青玉簪,仿佛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典礼。
“替我……照顾好那几盆素心兰。”
她轻声吩咐,那是她从江南娘家带来的,平日里最为爱惜。
然后,她挺直了脊梁,如同窗外那竿被积雪压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翠竹,一步一步,主动走向殿外等候的、面无表情的侍卫和太监。
她没有再看这生活了五年的琼华殿一眼,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连同她可悲的五年青春和可笑的幻想,彻底遗弃在身后。
殿外,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浮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天牢的方向,黑暗而漫长。
叶知秋的身影消失在琼华殿的门口,如同最后一抹月色被浓云彻底吞没。
殿内,只余下含章压抑不住的痛哭声,以及那本被遗弃在书案上的《南华经》,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仿佛在为这玉碎琼华的结局,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清流之女,终陷污淖;五年蛰伏,一朝成灰。
这深宫的雪,今年似乎格外寒冷,足以冻结所有的希望与生机,只留下无尽的恨意与悲鸣,在朱墙之内,久久回荡,诉说着又一缕芳魂的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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