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庚王七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樠邑。
头年冬天罕见的几场小雪,滋润了干燥的土地,开春后,雨水虽不算丰沛,却也适时地降了几场。
更关键的是,城周那六七口新凿成的水井和与主干渠相连的引水沟网,如同在大地血脉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得去岁秋冬的旱象并未对春耕造成实质性威胁。
稷和其他率先采用新法耕作的农人们,将腐熟的粪肥撒入深耕起垄的田地,播下饱满的种子,眼中闪烁着以往罕见的、对丰收的确信。
粮食,这个曾经紧紧扼住樠邑喉咙的命脉,在瞻一系列环环相扣的举措下,开始变得强韧有力。
前一年秋收的增产,不仅填满了邑府的粮仓和戍卒的胃袋,更有了些许盈余。这点盈余,如同滴入旱地的甘霖,迅速渗透进边邑肌体的每一个角落,催生出令人欣喜的变化。
最显着的变化,是人口的稳定与缓慢增长。以往,樠邑人口流失严重,青壮或死于戎患,或迫于饥馑逃亡他乡,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了无生气。
如今,粮食有了保障,水利得以改善,生存的希望重新点燃。
不仅原有的住户安心定居,开始修缮破败的房屋,垦殖房前屋后的零星土地,甚至开始有零星的流民或从更西边、更危险的边邑逃难而来的家庭,听闻“樠邑有粮、有水、有能人”,试探着前来投奔。
起初只是三五户,邑大夫子对此颇为谨慎,生怕增加负担或混入奸细。
瞻则建议,对新来者进行简单甄别登记,允许他们在城周划定区域搭建临时窝棚,并分配一些尚未开垦的边角荒地或参与邑府组织的劳役(如继续凿井、维护渠道、加固城墙)以换取口粮和未来的土地耕种权。
此举既利用了新增劳力进行建设,又给了外来者一条活路和融入的希望。渐渐地,樠邑外围出现了新的、简陋却充满生机的聚居点,人声、炊烟、孩童的嬉闹声,开始驱散荒原的死寂。
人口是繁荣的基础,而交换则是繁荣的催化剂。
有了余粮,最直接的交换需求便产生了。
农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果腹,他们需要更好的农具(石耜磨损很快,他们开始羡慕更耐用的青铜铲尖)、需要陶器储存粮食和水、需要粗布缝制衣裳、需要食盐调味。
城内的戍卒和邑府吏员,有了相对稳定的粮饷,也开始有零星的消费欲望。
原本冷清得只有一两家官营陶坊、铁匠铺(主要服务于戍卒兵器维修)和零星货摊的“市”,悄然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官营的陶坊和简易的织坊开始扩大生产,招募本地妇人或流民中的手巧者,制作更多面向平民的粗陶罐、碗和麻布。
邑府仓库中往年积压的一些来自殷都或东部城邑的货物(如贝币、少量玉器、较精致的陶器、染料等),也开始被有选择地拿出来,与农人交换余粮或皮货、干果等土产。
更有活力的是民间的自发交换。有农人用多余的粟米,向会编筐篓的邻居换取容器;有猎户用新鲜的兔肉、鹿肉,向种菜的人家换取菜蔬;
有妇人用纺出的粗线,向会木工的男人换取新的纺轮或修补家具。
以物易物最初多在邻里熟人间进行,后来渐渐扩展到整个邑内,甚至在固定的时日(如朔望之日),城东一片空地上会自然形成一个小规模的集市。
虽然交换的物品种类有限,价值低廉,但那讨价还价的声音、相互展示货物的热闹,却给樠邑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瞻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趋势。他与邑大夫子商议后,决定因势利导,对这片自发形成的集市进行简单的规范和管理。
划定固定区域,安排小吏癸在集市日维持基本秩序,防止强买强卖和盗窃;
提倡使用贝币或约定俗成的“粟米等价物”进行交易,减少以物易物的不便;甚至鼓励有一技之长的流民或本地人,在集市上摆摊,提供诸如修补陶器、简单木工、鞣制皮革等服务。
集市的存在,不仅满足了民众日益增长的物质交换需求,更无形中促进了手工业的初步分工和技艺的交流。
一个从东部流落至此、曾在大邑陶坊做过工的老匠人,开始在集市角落用本地黏土尝试烧制比官坊更细腻、形状更多样的陶器,很快受到欢迎;
一个会硝制皮子的戎人归化者(早年俘获后留在邑中),其鞣制的皮革柔韧耐用,也成了抢手货。
边邑的“繁荣”,是粗粝的、初级的,却又是真实可感的。
走在樠邑的街道上,变化随处可见。低矮的土屋虽然依旧简陋,但许多屋顶换上了新的茅草,墙壁用新泥抹得平整,有些还在门口挂起了晒干的辣椒或玉米(一种此时可能已零星传入的作物)。
井台边总是热闹的,妇人们一边用辘轳汲水,一边 chatter,谈论着家中的收成、集市的见闻、孩子的顽皮。城外,新开垦的田垄整齐地向远处延伸,禾苗在春风中绿油油地起伏。戍卒巡逻时,偶尔也能从路过的农人手中接过一个解渴的瓜果,或听到一句朴实的问候,彼此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
邑大夫子的府邸,气氛也与以往不同。粮仓充实,民心安定,边境虽仍有小股戎骑窥探,却因邑内防守严密、周边又有新迁入的民户作为耳目缓冲,未能造成大的损失。
子在朝觐或与邻近边邑通信时,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他对瞻的态度,已从最初的利用、试探,变为由衷的信赖与倚重。诸多民政,乃至部分涉及戍守后勤的安排,他都乐于听取瞻的意见。
他甚至私下对亲随感慨:“不想当日殷都一‘弃子’,竟成我樠邑之栋梁。可见用人,不可尽以出身言论度之。”
瞻本人,却并无太多志得意满之色。他依旧穿着半旧的短褐,每日在邑内邑外奔走,察看水渠井台是否完好,农田长势如何,倾听农人戍卒的反馈,解决新出现的问题。
他深知,眼前的“繁荣”根基尚浅,完全依赖于连续的顺境和他个人的持续推动。任何一场严重的自然灾害、一次大规模的戎人入侵,或者他个人离开(无论是调离还是其他原因),都可能让这脆弱的繁荣瞬间倒退。
因此,他在推动繁荣的同时,也着力于夯实基础,建立一些简单的、可持续的机制。
他协助邑大夫子完善了粮仓管理制度,设定常平仓标准,丰年酌量多收储,俭年则平价放出,以平抑粮价,应对荒歉。他推动建立了井渠、城墙等公共设施的轮值维护制度,由受益的民户分段负责,邑府进行抽查和奖励。
他还将农耕、水利、乃至简单医药卫生的知识,通过稷等“示范户”和集市上的交流,更广泛地传播开去,希望能将这些改进内化为民众自身的经验和习惯。
他甚至开始留意到戍守与民生更深层次的结合。在与戍卒军官的交谈中,他建议在不影响防务的前提下,允许戍卒在营地附近开辟小块“屯田”,种植蔬菜或饲养少量禽畜,既可改善伙食,也能让戍卒更熟悉土地,增进与本地农人的交流。
他还提议,从流民或本地青壮中,选拔身体强健、熟悉地形者,组成半农半兵的“乡勇”,农时耕作,闲时由戍卒给予简单训练,作为戍守的辅助力量和预警网络。这些建议,子都谨慎地采纳并试行,效果初显。
然而,边邑的繁荣,如同一块刚刚开垦的肥美土地,不仅吸引着渴望安宁的流民,也 不可避免引来了贪婪的窥视者。
夏末的一天,稷急匆匆地从城外跑来找到瞻,脸上带着惊惶:“先生,不好了!西边山坳里新迁来的两户人家,昨夜遭了抢!人被杀了两个,粮食、牲口全被掠走了!看痕迹,像是……像是从北面老牛沟那边过来的马贼,人不多,但下手狠辣!”
老牛沟是樠邑西北方向一处地形复杂的荒谷,常有小股亡命徒或溃散的戎人盘踞,以往也偶有袭扰,但多是在秋后。如今盛夏便动手,且针对的是新迁来的、位于防御圈边缘的散户,这信号很不寻常。
瞻心中一沉。他立刻随稷前往查看现场,并派人急报邑大夫子。现场惨不忍睹,简陋的窝棚被烧毁,地上血迹已发黑,幸存者是一个躲在柴垛后侥幸逃过一劫的半大孩子,吓得语无伦次,只反复说“骑马……蒙面……抢粮……杀人……”
子闻讯赶来,面色铁青。边邑出现劫掠杀人,是他守土失职的明证,若被王都知晓,好不容易积累的政绩可能大打折扣,更会严重打击刚刚凝聚起来的民心。
“可恨!定是老牛沟那伙贼人,见我邑中渐富,便迫不及待伸手!” 子咬牙切齿,随即看向瞻,“先生,此事必须尽快解决,以儆效尤,安定人心!你看该如何?”
瞻勘查了现场和贼人离去的蹄印方向,沉思片刻,道:“贼人不多,行动迅捷,熟悉地形,且选在防御薄弱的新迁户下手,显然是蓄谋试探。若我大军出动清剿,彼等必闻风遁入深山,难以根除,反耗粮秣。若不回应,则彼等气焰更炽,必将得寸进尺,劫掠范围扩大。”
“那该如何?” 子急问。
“剿抚并用,立威怀柔。” 瞻目光沉静,“首先,厚葬死者,抚恤其亲,安置幸存者于城内安全处,并向全邑公示,彰显邑府护民之责。此乃安内。”
“其次,立即加强城防与外围预警。戍卒增加夜间巡逻频次和范围。‘乡勇’即刻动员,重点加强新迁居民点及通往老牛沟方向的了望警戒,一有异动,烽烟或铜锣为号。”
“其三,” 瞻顿了顿,“精选熟悉老牛沟地形的本地猎户或归化者,与数名精悍戍卒组成小股侦骑,暗中潜往老牛沟附近,不必正面接敌,只需摸清其大概巢穴、出入路径、日常活动规律。同时,放出风声,言邑府已知晓乃何人所为,正在调集重兵,不日即将进山清剿,并悬赏购其首领头颅。”
“其四,也是关键。” 瞻看向子,“请大夫以邑府名义,派人持礼物(可用部分缴获自贼人的财物或邑中特产)前往北面山区其他几股规模更小、或与老牛沟贼人有隙的零散势力处,陈明利害:樠邑愿与山中诸部和平共处,甚至可有限通商(以粮食、盐布交换皮货、山珍),但若袭扰邑境、杀伤人命,则必遭雷霆报复,且悬赏令下,山中其他人为得赏,亦可能对其不利。此乃分化瓦解,以夷制夷。”
瞻的一番分析谋划,条理清晰,软硬兼施,既顾及了眼前安定民心的需要,又考虑了长远根除匪患的策略,更将军事、政治、情报、外交手段结合运用。子听完,眼中光芒闪动,抚掌道:“先生大才!便依此计,速速办理!”
接下来的日子,樠邑内外紧外松。
城内,抚恤与安置迅速落实,民心得以安定,对邑府的信任反而因祸事处理得当而有所增强。城外,侦骑悄然派出,风声巧妙散布,邑府的“使者”也携带着有限的礼物和明确的信息,进入了北面群山。
老牛沟的贼人起初颇为嚣张,甚至又试探性地在更远处劫掠了一次落单的商旅(非樠邑所属)。
但很快,他们发现樠邑戍守明显加强,新迁散户被集中保护,难以得手。更令他们不安的是,山中开始流传邑府悬赏和即将大军进剿的消息,甚至有两个与他们有过节的小股团伙,似乎对邑府“通商”的提议产生了兴趣,对他们地盘的窥探也频繁起来。
贼人内部产生了分歧。有的主张趁邑府“大军”未至,再干一票大的然后远遁;有的则觉得樠邑这块骨头越来越难啃,不如见好就收,或接受邑府条件。未等他们争论出结果,瞻派出的侦骑已大致摸清了他们几个主要落脚点和活动规律。
初秋的一个夜晚,子亲自带领两百精锐戍卒,由侦骑引路,悄无声息地潜入老牛沟,突袭了贼人最大的一处巢穴。贼人疏于防备,猝不及防,被斩杀三十余人,俘获十余,贼首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带回。其余贼众四散逃入深山。
翌日,贼首的首级被悬于樠邑西门示众,邑府再次张榜,宣告匪患已除,并重申与山中和平共处、有限通商之议。经此一役,北面山中的大小势力震动,再无人敢轻易袭扰樠邑。而邑府“言出必行、护境安民”的威信,以及“可战可和、有利可图”的形象,也由此树立。
边邑的繁荣,经历了一次血腥的考验,非但没有夭折,反而因这次成功的危机应对,变得更加稳固和具有韧性。
粮食增产,人口流入,市集活跃,民心凝聚,戍守有力,危机化解……樠邑如同一株在边陲石缝中顽强生长的树木,在瞻这位“园艺师”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抽枝展叶,显现出勃勃生机。尽管它依然贫瘠、粗粝,远不能与殷都那样的通都大邑相比,但那种由内而外焕发的、求生存、图发展的活力,却让每一个生活于此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
瞻站在修葺一新的邑墙之上,望着城外日渐广阔的绿色田野、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通往远方的商道,心中并无多少自满,只有一种沉静的责任感。他知道,繁荣之路,道阻且长。眼前的安宁,需要更稳固的制度、更持续的投入、更清醒的警惕来维护。而他自己,这个因排挤而来到此地的“贞人”,已经与这片土地、这些民众的命运,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野狐岭的沉睡者依旧在时光之外,但由他生前播下的、那点求真实务的星火,却在弟子瞻的手中,于这遥远的边邑,燃成了照亮一方生机的温暖篝火。边邑繁荣的篇章,刚刚写下一个坚实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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