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行宫偏殿。
一位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如松的老者,在内侍引导下步入殿内。
正是熊廷弼。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深刻着风霜与愤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两把淬火的匕首。
虽然熊廷弼依着臣子礼节,一丝不苟地参拜,动作标准得近乎僵硬,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崇祯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缓缓踱步,走到熊廷弼面前,目光直视着这位老臣。
“熊卿,”
崇祯开口,声音平稳,“可知朕为何召你?”
熊廷弼硬邦邦地回答,头也不抬:“罪臣不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凭陛下发落。”
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积郁多年的怨气。
“发落?”
崇祯轻笑一声,这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朕若想发落你,一道旨意足矣,何须千里迢迢将你从江夏召到这西安行宫?朕今日不问虚言,只问实情!”
崇祯语气陡然一沉:“熊卿,朕问你,当年广宁之败,你固然有守土之责,但真正的根子,究竟在何处?!”
熊廷弼猛地一震,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年轻的天子。
如此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地揭开当年的伤疤,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他愣了片刻,胸中积压多年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喷涌而出,几乎是咬着牙低吼道:
“根子?根子不在辽西,而在庙堂之上!在衮衮诸公的党同伐异!在朝堂内的掣肘纷争!王化贞无能误国,轻敌冒进,可朝中有人一味偏袒,视我稳守之策为怯懦!粮饷、兵源、乃至一纸调令,处处受制!
罪臣……罪臣当年是空有经略之名,而无经略之实,纵有擎天之志,也无力回天啊陛下!”
话语到最后,熊廷弼已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说得好!”
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根子在庙堂!这话一点没错!但是熊廷弼——”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锐利:
“你就真的一点过错都没有吗?你性情刚愎,宁折不弯!你不谙官场韬晦,处处树敌!导致政令不出你的经略辕门,最终大好局势,毁于一旦!这,难道不是你之过?!”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熊廷弼耳边。
他浑身剧震,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辩解在皇帝这直指核心的诘问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熊廷弼想起自己当年对同僚、对监军的恶劣态度,想起那“挥金如土,待人如仇”的评价……
最终,熊廷弼所有的气焰消散无踪,深深低下头,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沙哑:
“陛下……陛下教训的是……罪臣,知罪。”
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如此情状,崇祯心中也是一叹。
管理艺术,打一棒子还得给颗甜枣,这是后世职场都懂的道理,驾驭这等国之干城,更需如此。
“过去之事,朕不想,也没时间再多追究了。”
崇祯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与急迫,“如今建虏再次破关,铁蹄践踏我大明山河,京师震动,社稷危在旦夕!熊廷弼,朕现在只问你一句——”
他盯着熊廷弼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朕欲再次启用你,总揽辽东全局,统筹袁崇焕、满桂等诸将兵马,推行游击方略,稳守反击,步步为营,给朕把辽东的局面稳下来,甚至反推回去!你,可还愿意为这大明,为你身后的亿万黎民,再披一次战甲?!”
熊廷弼猛地抬起头,眼中那难以置信的光芒瞬间化为滚烫的热泪,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肆意纵横。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因为极度的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成句:
“陛下!陛下不以臣卑鄙昏聩,污秽之身,竟愿再次委以重任……臣……臣熊廷弼,纵肝脑涂地,亦难报陛下知遇之恩于万一!臣万死不辞!定当竭尽残躯,稳守辽东,若不能复陛下之期望,臣提头来见!”
“记住这次的教训!”
崇祯伸手,用力将他扶起,目光深邃如渊,
“朕用你,是看中你的才干,你对辽东的熟悉,和你这一腔报国热血!但朕更要你明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
“此去辽东,与袁崇焕、满桂等将领,必须和衷共济!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但也要求你,若有私心掣肘,因个人好恶而贻误军机者——”
崇祯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无论是谁,朕授予你先斩后奏之权!朕,绝不轻饶!”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和使命感充盈着熊廷弼的胸膛,他仿佛找回了几十年前初次踏上辽东土地时的那份豪情。
他再次重重叩首,掷地有声: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那一刻,老将眼中熄灭多年的火焰,被重新点燃。
而崇祯知道,他落下了一步险棋,也是一步……活棋。
只要熊廷弼这根定海神针能稳住辽东,整合资源,大明的脊梁,就还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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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廷弼……”
“朕给你平台,给你信任,甚至把教员的思想精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诀,掰开揉碎讲给你听。辽东这盘死棋,就看你能不能把这‘持久’与‘游击’的大旗,插在后金皇太极的心口上了!”
崇祯想起送别熊廷弼时,自己那句带着现代灵魂烙印的警告:
“熊卿,此去辽东,要给朕牢牢记住——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然而,就在熊廷弼风尘仆仆奔赴国难的同时,一股来自朝堂深处的暗流,已悄然袭向他的后背。
一份由魏忠贤亲自转呈的密奏,安静地躺在御案上。
朱由检展开,目光扫过那些冠冕堂皇却字字诛心的文字——
“卢象升擅启边衅”、“轻率浪战”、“靡费国帑而无尺寸之功”,
最后竟敢隐晦指责他这位皇帝“任用非人”,
要求立刻停止那些“赔本买卖”,催促大军出关与建奴决战!
“呵。”
一声冷笑从朱由检喉间溢出,他缓缓将奏疏合。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史书案例和斗争哲学。
“东林党……余孽?不,这未必是愚蠢。”
“他们是真看不懂游击战在敌后战场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能有效牵制消耗敌军主力?还是说,他们看得太懂了,所以才怕了?”
“怕卢象升在敌后站稳脚跟,怕熊廷弼在辽东整合边军,最终会让他们失去在朝堂上搅风搅雨、甚至借虏自重的资本?”
可眼下,这些蠢蠢欲动的“自己人”,分明是在把他往孤家寡人的绝路上逼!
“党争,亡国之兆!”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兴奋的战意在崇祯胸中升腾。
愤怒于这些虫豸在此国难当头之际仍不忘内斗,兴奋于他终于要亲身实践那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理论。
“皇太极在关外磨刀霍霍,你们在朝堂上暗箭伤人。好啊,很好!那朕就告诉你们——”
“辽东是前线,这紫禁城,同样是朕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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