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紫宸殿的丹墀下已肃立着两队甲士。破天荒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玄端玉笏握在手中，望着阶下那个身披素色医袍的女子，眸色深沉如渊。昨夜收到的八百里加急还摊在御案上，滇南土司联军突袭边境的战报墨迹未干，随军太医令周衍猝然病逝的噩耗已如附骨之疽般缠上心头。
苏医令，年轻帝王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清冽，南方湿热之地多瘴疠，军中疫病横行。朕听闻你新制的青蒿丸已通过太医院核验？
苏凌微微颔首，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她怀中紧抱着的紫檀木药箱棱角分明，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十瓷瓶青蒿丸，最底层压着泛黄的《海事医典》抄本，页脚处密密麻麻批注着朱砂小字。回陛下，臣上月亲赴东海采集海芙蓉时，偶遇琉球医士谈及青蒿绞汁可治瘴气。经百次提炼试验，终得此丸。清冷的嗓音如碎冰相撞，却在提到医理时泛起微澜，只是臣斗胆，请陛下恩准携带《海事医典》随行。
破天荒的指节在玉笏上轻轻敲击，目光掠过阶下那队身着短打劲装的女医。二十名女医皆是苏凌亲手挑选的杏林新秀，腰间悬着的银针囊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正是这个女子跪在承天门外，用剖解麻风病死者所得的病理图，硬生生驳斥了太医院鬼神作祟的谬论。
帝王的玉笏重重顿在金砖上，朕给你三百轻骑护送，沿途各州府需无条件配合调运药材。他话锋陡然转厉，但苏医令需谨记，军医营只听秦岳帅令调遣。
苏凌挺直脊背，素白手指抚过药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那是她十六岁初入太医院时，恩师所赠之物。臣明白。三个字掷地有声，却在转身之际，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句：保重。
三日后的卢沟桥畔，南征大军的营帐连绵如白色海浪。苏凌勒住缰绳，望着远处校场上操练的重甲步兵，马蹄踏起的尘土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中军帐前高挑的字帅旗猎猎作响，帐帘突然被掀开，秦岳魁梧的身影逆光而立，玄铁盔甲上的兽面吞肩在日头下泛着幽蓝。
苏医令倒是比斥候还快。老将声如洪钟，目光扫过女医们背上的药篓，里面晾晒的艾草与苍术散着清苦香气。他身后的参军低声提醒：将军，军中医务向来由周太医令统筹...
周衍已经死了。苏凌突然开口，将一纸泛黄的药方拍在案上。墨迹淋漓的字迹间画着狰狞的蛊虫，这是今早从阵亡士兵伤口取出的尸蛊，《海事医典》记载此乃哈尼族秘制毒蛊，需用活水蛭吸血后敷以曼陀罗花粉。她忽然抓起案头的青铜灯台，火光舔舐着蛊虫尸体发出滋滋声响，若秦将军坚持按古法用雄黄熏治，三日内军医营将无人生还。
秦岳的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帐内的校尉们屏息凝神，看着这个敢在铁血将军面前如此放肆的女子。苏凌却径直走向悬挂的军事地图，朱砂笔在沅江流域重重画下弧线：此处是热带雨林气候，士兵需每日饮用金银花煮水。还有...她忽然转身，素手直指帐外正在饮马的骑兵，那些饮生水的士兵，半个时辰内必会腹痛如绞。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三名骑兵抱着小腹在沙地上翻滚，脸色青黑如死灰。秦岳的瞳孔骤然收缩，看着苏凌从药箱取出银针，精准刺入士兵脐周的天枢、大横诸穴。不过片刻功夫，濒死的士兵竟缓过一口气，喉头涌上的黑血被她用银针刺破舌尖逼出。
备热水！苏凌摘下染血的银针，冷声道，把所有井水烧开再喝，违令者按逃兵论处。她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酒樽，烈酒泼洒在《海事医典》的扉页，晕开的酒渍中，一行小字渐渐清晰：凡行军于热带，晨起需嚼槟榔三枚，暮时必饮紫苏水...
夜幕降临时，军医营的灯火彻夜通明。苏凌坐在药炉前，看着青蒿在陶釜中翻滚出碧绿色的药汁，蒸汽氤氲中浮现出三年前恩师临终前的面容。医者仁心，但战场之上，能救命的从来不是慈悲。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海事医典》上的朱批，南疆多奇毒，若遇蛊虫咬伤，需以活人血引之...
帐帘被夜风吹动，苏凌猛地抬头，看见秦岳站在月光里，玄甲上凝结着夜露。他手中提着的黑漆木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只白瓷碗，碗底沉着暗红的药渣。医令开的方子很有效。老将声音沙哑，将一枚虎符放在案上，从今日起，军医营调兵权归你。
苏凌望着那枚鎏金虎符，忽然想起出发前夜，破天荒在紫宸殿偏阁说的话。苏凌，朕知你不屑权谋，但这虎符能换十万将士性命。年轻帝王折下窗前的腊梅，将花枝插进青瓷瓶，待凯旋之日，朕许你重开惠民药局。
此刻药炉中的青蒿丸散着清苦香气，苏凌提笔在军报上写下今日伤亡：疟疾患者三百一十人，经青蒿丸医治后痊愈二百九十八人。蛊毒感染者十七人，十二人已拔出蛊虫...她忽然停笔，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笛声。那是破天荒教她的《破阵乐》，此刻却被吹得如泣如诉。
月光透过帐缝洒在《海事医典》的残页上，泛黄的纸页间，恩师的批注在风中微微颤动：医者当悬壶济世，亦需杀伐果断。若药石无效，当以刀圭...苏凌握紧手中的银针，针尖刺破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虎符上，晕开一朵妖冶的红梅。
三日后，当苏凌率领的医疗队伍出现在滇南边陲时，秦岳大军正被瘴气困在哀牢山中。她看着地图上标注的瘴气区，忽然想起《海事医典》中记载的土人避瘴之法。烧苍术！苏凌将火把扔进药草堆，浓烟滚滚升起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破天荒勒住缰绳，玄色披风沾满尘土。他身后跟着的太医院院判捧着金匮要略，看见满地晾晒的草药时老泪纵横：苏医令，陛下竟亲自去长白山采来了野山参...
苏凌望着帝王鬓角的风霜，忽然屈膝行礼。药箱中的青蒿丸在颠簸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医者的宿命。她知道前路还有更凶险的蛊毒与瘴气，但此刻握着《海事医典》的手指却稳如磐石。
残阳如血，染红了哀牢山的层林。苏凌的白色医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打开药箱取出最后一瓶青蒿丸，身后的女医们举起火把，浓烟在瘴气中撕开一道通路。远处的山谷传来秦军震天的呐喊，夹杂着金戈交击的脆响，与药炉中咕嘟作响的汤药，共同谱写着南征路上最悲壮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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