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五，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连日阴霾散尽，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照得积雪闪闪发亮。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水，“滴答、滴答”，节奏轻快，像在敲打着春天的序曲。
柒柒天没亮就醒了。事实上，她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闭上眼就是顾衍的样子——他进门时会先迈哪只脚？看见大棚会是什么表情？第一句话会说什么？翻来覆去，直到窗纸透出蒙蒙的青白色。
她轻手轻脚起床，灶房里，赵秀兰已经在熬粥了。“醒了？”老太太回头看她，眼里有了然的笑意，“我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做点吃的。衍儿路上肯定吃不好，回来了得补补。”
“我帮您。”柒柒挽起袖子，从缸里舀水洗白菜。水冰凉刺骨，她却觉得心里热烘烘的。
柳玉芬也早早起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是柒柒用上次卖菜的钱给她扯的蓝布新做的，针脚密实，款式简单大方。她对着水盆仔细梳头，把碎发抿得一丝不苟，又端详了半天，问柒柒：“这么穿行吗？会不会太新了？”
“好看。”柒柒由衷地说，“柳婶穿蓝色显精神。”
顾浩更兴奋，一大早就把书包整理了好几遍，非要把最近得的“进步奖”奖状塞进去：“我要给顾衍哥看！还有我的新文具盒，也是柒柒姐用卖菜的钱买的！”
早饭吃得心不在焉。小米粥熬得浓稠，腌萝卜脆生生的，可谁都只扒拉了几口。赵秀兰看着墙上的钟——那是顾衍去年从部队带回来的，罗马数字，钟摆“嘀嗒嘀嗒”，走得四平八稳，却撩得人心焦。
“说是午后到，”柳玉芬第五次说，“坐火车的话，得到县里再转汽车，要是汽车准点，大概两点左右能到家属院门口。”
柒柒没说话，只一遍遍擦桌子。粗木桌面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连桌腿都不放过。擦到第三遍时，赵秀兰按住了她的手：“歇会儿吧，再擦漆都要掉了。”
她这才停下，站在堂屋门口，望着院门的方向。阳光正好，院角的月季虽然还没发芽，但枯枝上已鼓起细小的芽苞，棕红色的，硬硬的，像包裹着无数个春天的秘密。
大棚那边，她清晨已经去看过了。番茄又红了一批，最大的那颗比拳头还大，红得发紫，沉甸甸地垂着；黄瓜新摘了一茬，顶花带刺，碧绿修长；最让人惊喜的是那颗草莓——顶端完全转红了，像白玉上点了一抹胭脂，虽然大部分还是青白，但红得那样鲜亮，那样骄傲。
她把那颗草莓小心地用纸杯罩了起来，防鸟，也防自己忍不住先摘了。要等顾衍回来，一起看第一颗红草莓。
时间慢得像凝固的蜡油。柒柒找活干：把顾衍的床铺重新铺了一遍，被子晒得蓬松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把他的军装拿出来熨烫，肩章擦得锃亮；书桌上的书按高矮排好，钢笔灌满墨水……
正午过了。日头偏西了。
家属院里渐渐有了人声——午睡起来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谁家在剁馅准备包饺子，收音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一切如常，却又似乎不同。柒柒觉得自己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能捕捉到每一个脚步声，每一次院门开合。
两点十分。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柒柒的心猛地提起来，手里正在缝的袜子掉在地上。赵秀兰放下手里的毛衣针，柳玉芬从灶房探出头，顾浩“噌”地从凳子上跳下来。
引擎声在家属院门口停了。
然后是车门开合声，脚步声——军靴踩在冻土上，特有的沉稳节奏。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柒柒忽然不敢动了。她站在堂屋中央，手指攥着衣角，攥得指节发白。喉咙发干，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
院门被推开了。
顾衍站在那里。
一身军装，风尘仆仆。脸晒黑了，瘦了，下颌线更分明，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睛还是亮的，像淬了火的星子，在看到院里人的那一瞬，骤然柔软下来。
他肩上的行李袋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他笑了，嘴角扬起，露出整齐的白牙：“娘，柳婶，浩浩，柒柒——我回来了。”
声音有些沙哑，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顾浩第一个冲过去，像颗小炮弹：“顾衍哥！”他抱住顾衍的腿，仰着脸，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顾衍弯腰把他抱起来，掂了掂：“重了。”又抬头看向赵秀兰和柳玉芬，“娘，柳婶，你们辛苦了。”
赵秀兰抹了抹眼角，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玉芬则赶紧去接行李袋：“快进屋歇着，饭都热着呢。”
顾衍放下顾浩，目光终于落在柒柒身上。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柒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顾衍眼底映出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清晰的，盛满了他整个瞳孔。
他朝她走来，军靴踩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在她面前站定，低头看她。阳光从他身后洒过来，给他镀了层金边，而他的影子，温柔地笼罩着她。
“柒柒。”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握，而是张开双臂，轻轻把她拥进怀里。
柒柒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军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能感觉到布料下坚实的胸膛，和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股混合着风尘、汗水、阳光和某种独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
她闭上眼，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浸湿了他胸前的布料。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顾衍的手臂收紧了些，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他没说话，只是那样抱着她，用体温告诉她：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院子里的其他声音都远去了。风静止了，阳光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慷慨地停留。
良久，柒柒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弯成了月牙：“你瘦了。”
“你也是。”顾衍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但精神了。”
顾浩在一旁拽顾衍的衣角：“顾衍哥，你快看我们的大棚！番茄都红了！黄瓜这么长！”他夸张地比划着。
顾衍这才抬眼看向院子角落——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塑料大棚。薄膜干净透亮，能隐约看见里面葱茏的绿意。他眼里闪过惊讶，然后是满满的骄傲。
“走，我带你去看。”柒柒拉起他的手。
手被握住的那一刻，顾衍的手指微微一顿，然后反手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有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粗糙却踏实。
三人——不，是全家人都往大棚走去。赵秀兰和柳玉芬跟在后面，脸上都是笑。
掀开帘子，暖意扑面而来，混着泥土、绿叶和果实特有的清新气息。顾衍站在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
眼前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半亩大小的空间里，绿意葱茏，生机勃勃。番茄植株一人多高，枝叶茂盛，累累果实或红或粉或青，像挂满了小灯笼；黄瓜藤爬满了竹架，形成一道绿墙，碧绿的黄瓜隐匿叶间，顶花带刺；小青菜一畦畦，肥厚油亮；角落里的草莓苗虽然矮小，但叶片间已能看到青白泛红的果实……
阳光透过塑料布洒下来，柔和均匀，在绿叶上跳跃，在果实上流淌。空气中浮动着肉眼可见的温暖水汽，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每一颗果实都饱满着，仿佛能听见生命拔节生长的声音。
“这……”顾衍难得地词穷了。他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的生机。他伸手摸了摸番茄叶子——肥厚，毛茸茸的；又碰了碰黄瓜——嫩刺扎手，冰凉；蹲下身看草莓，那颗顶端嫣红的果实就在眼前，红得那样纯粹，那样热烈。
“都是柒柒弄的。”赵秀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满是自豪，“从开荒到搭棚，从播种到采收，都是她一手张罗。我和玉芬打下手，邻居们也帮了不少忙。”
顾衍站起身，回头看向柒柒。她站在一片绿意中，阳光透过塑料布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一点泥土，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可她的眼睛那么亮，笑容那么明媚，整个人像一株在阳光下尽情舒展的植物，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柒柒，”他走过去，再次握住她的手，这次握得很紧，“你真了不起。”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柒柒的鼻子又酸了。她用力摇头：“是大家一起努力的。娘，柳婶，张婶李嫂她们……还有你，你在信里给我的鼓励，寄的书，都帮了大忙。”
顾衍没再说什么，只是环视着这片绿意盎然的小世界。他能想象出柒柒在这里忙碌的样子：弯腰播种，踮脚搭架，蹲身间苗，仰头授粉……每一个动作都认真，每一个细节都用心。这片大棚，不仅仅是一片菜地，更是她在这个年代扎根、生长、绽放的证明。
“对了，有东西给你。”柒柒忽然想起什么，跑到角落，小心地取下那个纸杯。
红草莓完全露了出来。在充足的阳光照射下，它比清晨时更红了，像一颗心形的红宝石，表面密布着细小的种子，闪着金黄色的光。她托在手心，递到顾衍面前：“咱们大棚里第一颗红草莓。我替你守着，没让鸟啄了。”
顾衍看着那颗草莓，又看看柒柒期待的眼神，接过，却没吃。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奖章。
“任务圆满完成，部队给的嘉奖。”他拿起奖章，轻轻别在柒柒胸前，“这是你的功劳。没有你在家操持，我无法安心在前线。”
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很快被体温焐热。柒柒低头看着那枚小小的奖章，上面刻着“忠诚卫士”四个字，在阳光下闪着朴素而坚定的光。
“还有这个。”顾衍又从行李袋里取出一个纸包，层层打开，是一包种子，“路过省城时买的，说是新品种，耐寒高产。我想着，你的大棚应该用得上。”
柒柒接过种子，纸包上写着“甜椒”二字。她抬头，眼眶又湿了：“你怎么……怎么什么都想着我。”
“因为你是我的家。”顾衍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家里有什么，我就想什么。”
顾浩挤过来，举着那颗草莓：“顾衍哥，你快吃！可甜了！”
顾衍这才接过草莓，却没自己吃。他掰下一半，递给柒柒：“第一颗，我们一起尝。”
草莓很小，一人一半，只有拇指肚大。放进嘴里，果肉柔软，汁水丰沛，酸甜适中，后味有淡淡的清香。确实很甜，但不是糖的甜，是阳光、土壤、水分和心血共同酝酿的，最本真的甜。
“甜吗？”顾浩眼巴巴地问。
“甜。”顾衍和柒柒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那天下午，顾衍在大棚里待了很久。他听柒柒讲每一株植物的故事：这株番茄最早开花，那株黄瓜最长，那颗草莓最红；听赵秀兰讲邻里帮忙的温情，听柳玉芬讲卖菜记账的认真，听顾浩讲给植物“上课”的趣事。
他也讲自己的任务：雪原上的巡逻，帐篷里的寒夜，战友间的默契。有些细节不能说，但那些能说的部分，已足够让家人了解他的艰辛与光荣。
黄昏时分，全家人在大棚边的小桌前吃饭。菜都是大棚里现摘的：番茄炒蛋，金红相间；凉拌黄瓜，碧绿清脆；小青菜豆腐汤，奶白翠绿；还有一小碟草莓——虽然不多，但颗颗红艳。
“明天开始，我跟你一起打理大棚。”顾衍给柒柒夹了块鸡蛋，“你在信里说想搭个小亭子，夏天乘凉。我看了，棚东边有块空地，正好。木头我去后山砍，砖瓦我去镇上买。”
“不急。”柒柒给他盛汤，“你先好好休息几天。”
“休息够了。”顾衍看着她，眼里有温柔的笑意，“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这次回来，要多陪陪你，陪陪娘，陪陪这个家。大棚是咱们的家业，我得出一份力。”
柳玉芬笑着说：“那敢情好。柒柒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一家齐心，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赵秀兰点头：“对，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夜幕降临，大棚里挂了盏马灯。昏黄的光晕笼着绿意，笼着围坐的一家人。顾浩趴在顾衍腿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柳玉芬和赵秀兰在灯下缝补衣裳，针线穿梭，偶尔低声交谈。顾衍和柒柒并肩坐着，看大棚里的夜景——叶片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果实隐匿在暗影里，像藏着无数个秘密的宝藏。
“柒柒。”顾衍轻声唤她。
“嗯？”
“谢谢你把家照顾得这么好。”
柒柒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夜深了，大家陆续回屋休息。顾衍和柒柒最后离开大棚。掀开帘子前，柒柒回头看了一眼。马灯的光在塑料布上折射出朦胧的光晕，绿意沉静，果实安眠。这片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小世界，此刻正静静呼吸，静静生长，静静等待明天的阳光。
而明天，会有新的花开，新的果结，新的日子在前头。
走出大棚，夜空辽阔，星河璀璨。春寒料峭，但风已不那么刺骨，隐约能嗅到泥土解冻的气息。
顾衍握着柒柒的手，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很长，紧紧依偎。
“春天要来了。”柒柒说。
“已经来了。”顾衍看着大棚的方向，“在你这里，春天一直都在。”
他们相视而笑，并肩走回家。院角的月季枯枝上，芽苞在夜色里悄然膨大，仿佛能听见生命破壳的轻响。
而就在这个夜晚，柒柒脑海里的系统，传来了最后的提示音：
“叮！第三阶段‘夫妻携手过好日子’任务进度更新：家庭凝聚力达到峰值，夫妻同心指数满格，副业步入正轨。终极奖励发放：空间稳定固化，精神力永久提升，并获得‘植物亲和’天赋。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在这个年代扎根、生长、绽放。本系统将进入静默模式，但会永远守护您与您的家人。祝您岁月长宁，余生皆暖。”
没有绚烂的光效，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升起，流遍四肢百骸，最后沉淀为一种踏实的、安宁的力量。
柒柒停下脚步，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每一颗都安静地闪烁着，像无数双温柔注视的眼睛。
“王姨，”她在心里轻声说，“你看见了吗？我找到家了。真的家了。”
风拂过脸颊，柔软如手。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更显出夜的宁静。
顾衍察觉到她的停顿，侧头看她：“怎么了？”
柒柒摇摇头，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清澈：“没什么。就是觉得，真好。”
是啊，真好。
有家可归，有人可依，有地可耕，有梦可追。
前路还长，风雨或许还会有。但有了这片大棚的绿意，有了这屋里的暖光，有了身边这个人的手，她便有了对抗一切严寒的底气。
岁月长，日子慢。而春天，真的来了。
（最终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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