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太上皇听罢贾珝那番治蛮之策，一双眼眸微微眯起，指尖在紫檀扶手上轻叩，似是在品一盏陈年普洱，余韵悠长。殿内鎏金熏笼里吐出的百合香越发浓了，将那十二扇紫檀嵌象牙屏风上的《瑶池赴会图》都氤氲得朦胧起来。
“此四策为柔策，你方才说刚柔并济，那刚在哪里？”太上皇的声音不高，却似殿外忽然掠过的秋风，带着几分料峭。
贾珝忙躬身回道，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回太上皇，这刚柔并济的刚，在于谋事者要想达成柔的四策，军队是必要的。有顺就有反，有善民就有刁民，更别说未曾王化的蛮人。譬如绣花，柔的是针线穿梭，刚的却是那握针的手——若没有这力道，再好的丝线也绣不出锦绣文章。”
这话说得巧妙，太上皇听得连连抚须，连带着腕间那串十八子的伽楠香珠都轻轻晃动起来。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此刻眼底终于露出真真切切的赞赏。他朝身旁的甄太妃微微颔首，太妃会意，柔声笑道：“太上皇今日听得这般尽兴，可是要赏？”
这一问，倒让太上皇怔了怔。若赏得轻了，倒显得他小气；若赏得重了，又恐朝中非议。正沉吟间，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系着的一块羊脂白玉佩上——这玉佩通体无瑕，雕着麒麟吐书的纹样，还是他当年初登大宝时，陪伴他整整四十个春秋了。
“三郎上前来。”太上皇朝贾珝招手，眼角笑纹深了几分。
贾珝忙整了整石青色江绸袍子，刚要趋步上前，忽听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黄门官拖长了调子的禀报：“圣——人——驾——到——”
这一声如同巨石投湖，殿内众人皆是一震。但见锦帘掀起，兴隆帝身着明黄缎绣金龙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先扫过跪在地上的贾府众人，又在贾珝身上停留一瞬，最后才向上座的太上皇和太妃行礼问安。
“皇帝倒是来的好时候。”太上皇唇角笑意未减。
兴隆帝也默不作声坐在甄老太妃和兴隆帝下侧，一副你们继续的模样。
贾珝看了看太上皇又看了看兴隆帝，这两父子倒不像传闻中的如同水火，倒是像两小孩在赌气。
“三郎”贾珝被一声呼叫回过神。
见太上皇正抬着手拿着玉笑着看着自己，贾珝赶忙上前去接玉。
兴隆帝安然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端起宫娥奉上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贾三郎是立了什么大功，连父皇最爱的麒麟玉都舍得赏了？”
贾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三郎机智多敏，方才献四策定南蛮，朕听了颇有才学，故而赏赐。”太上皇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三郎，接玉。”
贾珝又伸出手去。
这时兴隆帝忽又开口，语气温和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哦？朕记得三郎还是个白衣秀才，并无官身。本朝祖制，白衣妄议朝政者”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贾珝瞬间苍白的脸，“贾三郎，你且说说，该当何罪啊？”
贾珝连忙收回手。
“无事，朕赦你无罪。”太上皇的声音传来。
贾珝再次伸手，
不料兴隆帝突然“嗯哼”一声重咳。
贾珝收回手……
“皇帝身体有恙？”太上皇挑眉问。
“谢父皇过问，无恙。”兴隆帝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声咳嗽只是喉咙发痒。
太上皇不再理会，只对贾珝温言道：“三郎别理他，接玉。”
贾珝此刻真是欲哭无泪，他偷偷抬眼，看看太上皇那不容拒绝的神色，又瞥瞥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心里暗暗叫苦，你俩位玩我呢？
“三郎若不接玉，朕要治你的罪了。”太上皇半真半假地说道，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摩挲。
贾珝只得硬着头皮伸手。这时兴隆帝淡淡补了一句：“朕赦你无罪。”
贾珝……
两位要不砍死我得了……
底下的贾母早已吓得面色如土，手里的佛珠攥得死紧；王夫人更是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宝玉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悄悄扯了扯贾母的衣袖，低声道：“老祖宗，这两位圣人是在玩击鼓传花么？怎么传到珝三弟这里就停住了？”
这话声音虽小，在静得可怕的殿内却格外清晰。太上皇的嘴角微微抽动，兴隆帝则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住险些溢出的笑意。
贾珝见这般情形，心知今日这玉佩接与不接都是错。他索性把心一横，深深一揖，恭声道：“禀太上皇、圣人，学生愚钝，实在不知该接还是不接。这玉佩贵重无比，学生一介白衣，接了是僭越；可不接又是违旨。要不……两位圣人商量一下……给学生个明示？”
突然，太上皇与兴隆帝对视一眼，竟同时大笑起来。太上皇的笑声洪亮如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皇帝的笑声则低沉许多，却带着几分难得的畅快。这笑声惊起了殿外栖息的雀鸟，也惊散了满殿凝滞的空气。
“也只有你贾三郎敢这样说了！”太上皇指着贾珝，“倒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
兴隆帝含笑：“贾三郎今日变不了泥鳅了？。”
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甄太妃适时开口打圆场：“要臣妾说啊，三郎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凡。这般人才，正是朝廷需要的。不过皇帝说得也在理，祖制不可废。不如这样”她转向太上皇，柔声道，“这玉佩太过贵重，赏给三郎确实招眼。臣妾记得内务府新进了一批文房四宝，其中有一方端砚，据说是前朝状元用过的，最是雅致。不如赏那个，既全了太上皇爱才之心，又不违祖制。”
太上皇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就依太妃所言。”他又看向贾珝，目光中带着深意，“三郎，今日之赏暂且记下。你好生读书，来日科举高中，朕还有重赏。”
贾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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