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宅派来的车，是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黑色奥迪A8，车窗玻璃颜色深得几乎不透光。它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在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滑至林清歌公寓楼下。前来接人的不是寻常司机，而是一位穿着深色西装、鬓角微白、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他递上的是一封象牙白的信笺，纸质厚重，边缘烫着暗金纹路，措辞是旧式书面语的客气，落款处“陆正擎”三个字却带着千钧重量，不容置疑。
该来的，终究避不开。林清歌握着那封触感冰凉的信，指尖微微收紧。从陆廷渊愈演愈烈的纠缠，到网络上关于一笑身世愈发明朗的猜测，再到这位隐居幕后的陆家定海神针亲自发出召唤，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无法再回避的血缘漩涡。
她没有对一笑隐瞒，只是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妈妈需要去见一位很重要的长辈，处理一些事情。小家伙正坐在地毯上摆弄他的代码积木，闻言抬起头，那双酷似某人的黑曜石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追问“长辈”是谁，只是放下手中的“积木”，走过来用力抱了抱她的腰，小脸在她身上蹭了蹭。
“妈咪，”他的声音闷闷的，“早点回来。如果有人欺负你，我的‘小蜘蛛’会找到他的。”“小蜘蛛”是他编写的一个追踪小程序。
林清歌心中一暖，又夹杂着酸涩，她蹲下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放心，妈妈只是去谈谈。”
车子驶入那片被参天古木和森严安保环绕的区域，最终停在那座历经风雨、气势恢宏却也暮气沉沉的陆家老宅前。沉重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无声地张开嘴。引路的佣人步履轻得像猫，将她引向宅邸深处那间象征着陆家权力核心的书房。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带着陈年书卷、名贵檀香以及红木家具混合而成的、沉重压迫的气息。陆正擎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因她的到来而起身，甚至没有抬头，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把玩的一件古玉镇纸。他穿着藏青色中式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侧脸线条刚硬，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场。
林清歌安静地站在书房中央，没有局促，也没有主动出声打破沉默。她今天选了一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颜色素净，线条简洁，将她衬托得更加挺拔清韧。她没有过多妆饰，只薄薄涂了一层唇膏，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与这间奢华却压抑的书房相比，她像一株误入深庭的兰草，格格不入，却自有风骨。
时间在无声的较量中流逝。终于，陆正擎缓缓放下手中的镇纸，抬起那双洞察世情、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林清歌身上，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脱离掌控之事物的不悦。
“林小姐，坐。”他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指令感。
林清歌依言在书案对面那张同样价值不菲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不卑不亢。
“今天请你来，是为了那个孩子，一笑。”陆正擎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语气是笃定的陈述，而非商量。“他的事情，我已经查明。他是我们陆家的血脉，是我陆正擎名正言顺的重孙。”
该来的摊牌时刻到了。林清歌迎上老爷子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急于否认，只是清晰地回应：“陆老先生，一笑首先是我的儿子。”
“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陆正擎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永远跟着你在外面，过那种……漂泊不定、身份尴尬的生活！”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了几分，如同山岳倾轧。“我今天见你，是给你，也是给这个孩子一个回归正统的机会。”他抛出了条件，如同在谈判桌上划分疆域，“带着孩子，回归陆家。我可以承认你的身份，给你陆家孙媳应有的名分和待遇。一笑将会得到最顶尖的教育、最优质的资源，他将作为陆家第四代的核心成员来培养，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起点和未来。”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林清歌的反应，见她面容平静无波，便继续加码，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至于你，林小姐，如果你对音乐仍有抱负，陆家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平台，成立独立工作室，配备顶级团队，让你不必再参与那些博人眼球的选秀，受制于人。当然，若你选择安心在家，相夫教子，陆家也绝不会在物质上亏待你分毫。”
威逼，点明孩子“身份尴尬”的未来；利诱，许诺看似光明璀璨的坦途。一套组合拳，恩威并施。
若是五年前那个孤立无援、渴望认可的年轻女孩，或许会在这样的阵势和诱惑面前迷失。但此刻，林清歌听着这些包裹在糖衣下的控制与交换，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和讽刺。
承认她的身份？给她名分和待遇？支持她的事业？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必须带着儿子，重新回到这个曾经将她尊严践踏得粉碎的华丽牢笼，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重新捆绑在陆家这艘巨轮上，听从他们的摆布。
她缓缓抬起眼眸，直视着陆正擎那双充满算计和掌控欲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贪婪或畏惧，只有沉淀后的、磐石般的坚定。
“陆老先生，”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稳稳地落在寂静的书房里，“感谢您的……‘厚爱’。”
她刻意在“厚爱”二字上稍作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财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书房。
“但是，您所说的名分、待遇、资源……还有那看似辉煌的‘未来’，”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清晰距离感的弧度，“我和我儿子，都不需要，也不想要。”
陆正擎的眉头骤然锁紧，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在他亲自出面、给出如此优渥条件的情况下，这个女人竟敢如此干脆、甚至带着轻蔑地拒绝！
“林清歌！”他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怒意，如同闷雷滚过，“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以为单凭你一己之力，能给孩子什么样的保障？你能给他陆家能提供的起跑线吗？你能确保他将来不被世人的指点和陆家潜在的对手所困扰吗？你能护他周全，抵挡所有明枪暗箭吗？！”
“我不能。”林清歌坦然承认，她的眼神却因此变得更加锐利和明亮，“但我能给他一样陆家永远给不了的东西——自由成长的空气，毫无保留的母爱，以及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而不是在他懵懂无知时，就将他当作一件需要被‘认祖归宗’、被规划、被贴上标签的家族资产。”
“放肆！”陆正擎猛地一拍书案，震得桌上的物件都跳了一下，积威之下，那怒意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你这是在挑衅陆家的门楣？！”
“我不敢。”林清歌微微昂起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是五年风雨淬炼出的、永不弯折的脊梁，“我只是在陈述我和我儿子的立场。一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的双脚去丈量，由他自己的意志去选择，而不是在童稚之年就被绑上沉重的家族战车，成为延续某些人荣光的工具或筹码。”
她站起身，不再去看老爷子那铁青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膛，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圈起来的、精致却狭隘的天空。
“至于您所说的，回归陆家……”她转过身，再次面向陆正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玉石相击，带着决绝的回音：
“陆家门槛太高，我和我儿子，高攀不起。”
高攀不起。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陆正擎最为看重的家族尊严和颜面！她不是在自惭形秽，而是在用一种极致的疏离和清醒，将陆家引以为傲的一切——权势、财富、地位，都轻飘飘地、却无比坚定地，拒之门外！
陆正擎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书房门口，气得手指都有些颤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林清歌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尽了最后的礼节，然后转身，挺直了那根不曾弯曲的脊背，步履沉稳，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权力中心，也走出了陆家试图为她和她儿子圈定的、黄金打造的牢笼。
室外阳光正好，温暖地洒在她身上，带着自由的、鲜活的气息。
她知道，彻底拒绝陆正擎，意味着正式站到了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对立面，未来的路途必将布满荆棘与暗礁。但她绝不后悔。为了儿子那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也为了她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不容践踏的尊严，她宁愿直面所有的风雨，也绝不再向那冰冷高大的门槛，低下她骄傲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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