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躯的沉重感正在飞速消退。
神魂深处那属于野兽的狂躁与嗜血,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四肢百骸传来的虚弱与酸痛。
唐三藏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着浮出水面。
他最后的记忆,是被那黄袍妖王用妖法所害,变成了一只无法言语的猛虎,囚禁于铁笼之中,受尽了屈辱与绝望。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或是永世沉沦于畜生道,再无解脱之日。
是……是谁救了我?
是佛祖显灵了吗?还是观音菩萨派来了那位尊神?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山石地面,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法力波动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让他心神剧震的一幕。
一个身穿天庭星君官服的神仙,浑身瘫软,法力溃散,气息萎靡到了极点,如同死狗一般,被一名气势凶悍的仙人提在手中,正要驾云离去。
那星君,他认得!
正是将他变成老虎,让他受尽折磨的黄袍怪!
一个能将他和猪八戒、沙和尚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怖妖王,此刻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唐三藏心中涌起一阵后怕,同时又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但下一刻,当他的目光顺着那押送星君的仙人,缓缓向上抬起时,他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天空中。
旌旗蔽日,仙光如海。
数万名散发着滔天杀伐之气的仙人,组成了一支威严肃杀的军阵,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那股肃杀之气汇聚在一起,让整片天空都为之色变。
军阵之前,祥云朵朵。
左边一人,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神情倨傲,正是威震三界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
右边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面容冷峻,眉心天眼隐现神光,正是执掌天规的司法天神,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这两位,任何一个都是他唐三藏需要顶礼膜拜,连仰望都不敢直视的顶尖大神。
可现在,他们却如最忠诚的护卫一般,分立两侧。
而在他们中间,那个被众星捧月,如同天地唯一核心的身影……
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
那张脸,那双眼,那桀骜不驯的气息……
是他!
是那个他亲手赶走的徒弟!
是那个被他念了无数遍紧箍咒,被他骂作“泼猴”,被他用最决绝的言语斩断师徒情分的……
孙悟空!
“轰!”
唐三藏的脑子,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中,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什么?
这……这是他的徒弟悟空?
这才几天不见?
他不是一个被师父赶走,无家可归的妖猴吗?
他怎么会……怎么会和司法天神、哪吒三太子站在一起?
他身后那数万仙军,又是怎么回事?
那股让他神魂都在颤栗的威压,又是从何而来?
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唐三藏的认知,将他那固有的世界观,冲击得支离破碎。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但很快,羞愧与难堪,如同毒蛇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对待孙悟空的。
不问青红皂白,便认定他滥杀无辜。
不听任何解释,便念动那能让人生不如死的紧箍咒。
最后,更是在猪八戒的挑唆下,写下贬书,将他无情地逐出师门,断绝了一切关系。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是替天行道,是降服了一个劣徒。
可现在看来……
他当初赶走的,究竟是怎样一尊神佛啊!
一抹无法形容的悔恨,如同最苦涩的黄莲,在他的心底化开。
然而,就在这无尽的羞愧与悔恨之中,一丝不切实际的,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奢望,却又不可抑制地从他心底悄然升起。
他……他是来救我的?
他终究还是念着那份师徒的情分?
虽然我那般对他,可在他心里,终究还是认我这个师父的?
对!一定是这样!
否则,他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降服那妖王,救我脱困?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是啊,他是我的徒弟!是我一手将他从五行山下救出来的!
我们有过一百多日的师徒情谊!
他神通广大,但终究是心高气傲的猴子,
或许……或许他只是在与我赌气罢了!
如今他有了这般通天的背景,有了这般强大的势力,却依旧在我落难之时前来相救……
这不正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师父的吗!
唐三藏的心,瞬间热了起来。
那份被现实击得粉碎的,属于“取经人”、“圣僧师父”的尊严,仿佛又找到了一个可以重新粘合起来的支点。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以师父的身份,好好地“原谅”他这个徒弟,夸赞他几句,然后再将他重新收归门下。
只要悟空回来了,西天之路,何愁不成?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虚弱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没能站稳。
但他还是抬起头,用尽力气,朝着天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用一种带着试探、带着期盼、又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宽宏大量”的复杂语气,轻轻地喊了一声:
“悟……悟空……”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场皆是神仙,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哪吒的嘴角撇了撇。
杨戬的表情没有变化。
数万截教仙人,则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陈凡的身上。
陈凡当然听到了。
但他连一丝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朝唐僧所在的方向,瞥去哪怕半点眼角的余光。
仿佛那一声呼唤,只是山间的一阵清风,路边的一声虫鸣,与他毫不相干。
他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哪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开口说道:
“三太子,久闻西牛贺洲地大物博,风土人情与东胜神洲大有不同。今日一见,这宝象国的山水,倒也别致。”
哪吒何等机灵,立刻就明白了陈凡的意思。
这是要彻底无视那个凡僧啊!
他当即眉开眼笑,接口道:“大圣说的是!这宝象国算什么?再往西去,还有女儿国、祭赛国、朱紫国……各有各的奇特之处!尤其是那女儿国,满城皆是女子,风景那叫一个……”
两人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品评起了西牛贺洲的风光地理。
他们聊得热烈,笑得开怀。
仿佛,这碗子山波月洞前,根本就没有一个刚刚从虎形中被解救出来的僧人。
仿佛,那一声“悟空”,根本就不曾响起过。
这种刻意的,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像是一把无形的、最锋利的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狠狠地扎在唐三藏的心口。
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可怜的奢望,将他那份属于“师父”的虚假尊严,切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血气上涌,又在瞬间褪得惨白。
他僵在那里,伸着手,张着嘴,像一个滑稽的木偶,被抽走了所有的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气氛中,躲在石头后面的猪八戒,眼看情况不对,再也藏不住了。
他眼珠子一转,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硬着头皮,从石头后面滚了出来,脸上堆满了最谄媚,最亲热的笑容,一路小跑着凑了上去。
“哎呀我的亲猴哥!我的好哥哥哎!”
猪八戒的声音,那叫一个热情洋溢,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俺老猪就知道!俺就知道您老人家一定会来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师父和俺老猪,还有沙师弟,可想死你了!”
他试图用过去那套油滑的说辞,用那熟悉的“猴哥”称呼,来拉近彼此的关系,来唤醒那所谓的“师兄弟情”。
他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以为,只要自己姿态放得够低,总能换来一点回应。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陈凡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头,那淡漠的目光,终于从哪吒的身上移开。
猪八戒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唐三藏的心底,也再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可是,陈凡的目光,却像是掠过一粒灰尘般,直接越过了满脸堆笑的猪八戒,又像是掠过一块路边的顽石般,越过了僵在原地的唐三藏。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方。
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将行李担子重新挑在肩上,神情复杂的沙和尚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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