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死寂被一声压抑的抽气声打破。
沈元昭胸口那枚温养了二十年的古玉，此刻竟如烙铁般滚烫，隔着衣料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惊骇地看向沈清棠，却见她静立于那片跪倒的牌位前，神色平静得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有沈清棠自己知道，她此刻所见的景象，远比牌位下跪更加惊心动魄。
她的右眼，那只能窥见命数流转的瞳眸中，此刻正倒映着另一番景象。
祠堂坚硬的青石地砖下，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淡金色丝线，正从每一道缝隙中缓缓浮出。
它们无声无息，却带着百年的怨与恨，如苏醒的藤蔓，在地表下盘根错节。
那是沈家旁支被炼作药引的命魂！
百年来，他们被强行镇压于沈家地脉之下，以血肉之躯滋养着主家的气运。
而此刻，随着象征着沈家宗法正统的祖宗牌位齐齐臣服，这道镇压了百年的枷锁，终于出现了第一丝裂痕。
她不动声色，指尖看似无意地轻抚着袖中那块母亲留下的残玉，一缕意识却已悄然沉入那条奔流不息的命河之中。
母亲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跨越时空，再次在她识海中响起：“清棠，记住，他们不是尸骨，他们是锁。是锁住沈元昭命脉的三百二十八道锁链。”
锁链……
沈清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她任由一滴藏于袖中的灵泉水珠，顺着指尖滑落，渗入繁复的裙摆，最终悄无声息地坠落在脚下的青砖缝隙里。
一滴水，落入干涸百年的怨恨之地。
“来人！来人！把这个妖女给我拿下！”沈老夫人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苍老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无比。
她指着沈清棠，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闻声而动，手持水火棍，面露凶光地扑了上来。
然而，他们尚未近身，祠堂地面上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家丁脚下，一块青砖的砖角竟毫无征兆地向上翘起，边缘锋利如刀，以一种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姿态，狠狠“咬”住了他的脚踝！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祠堂的死寂，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砖，那家丁抱着脚踝痛苦倒地。
众人惊恐后退，这才骇然发现，祠堂里所有的地砖缝隙中，都开始渗出一种淡金色的液体。
那液体腥气扑鼻，却毫无腐臭之味，正是当年那些充当药奴的旁支族人，在试药后咳出的命血！
“药坑……是药坑！”跟在傅司寒身后的陈伯脸色煞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老奴记得，三十七年前，家族曾秘密处理过一批‘废药’，就地填埋……这里就是当年的药坑！”他看向傅司寒，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惊惧：“傅先生，大小姐脚下走的，是三百二十八条人命铺成的路。”
三百二十八条命！
傅司寒墨色的瞳孔骤然一缩，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纤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影上。
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妖术！简直是妖术！”沈元昭怒极反笑，强压下心口的剧痛，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布满古朴纹路的青铜令符。
他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令符之上，厉声高喝：“沈家血脉在此，祭血启脉，镇！”
令符轰然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焰，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祠堂。
地底那些躁动不安的淡金命线，在符火的威慑下骤然扭曲，发出阵阵无声的哀嚎，竟似要被重新压制，再度归顺于这残酷的宗法之下。
然而，沈清棠对此早有预判。
昨夜，她乘坐的那顶花轿，轿帘的夹层中，便藏着一株由她灵泉滋养的归魂莲。
莲的根须细密如发，在颠簸中伴随着清晨的露水，早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祠堂的地脉之中。
此刻，那些莲根就如同最精密的神经网络，早已将那三百二十八条冤魂命线，一一缠绕、链接。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失控，而是绝对的掌控！
“咳……咳咳……”沈清棠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柔弱地伸出手，扶住身旁一根冰冷的廊柱，借着弯腰的姿态，葱白的指尖却在无人察觉的瞬间，轻轻点在了地面上。
一滴殷红的心头血，自指尖沁出，瞬间没入地底。
以我心血为引，唤尔等百年沉冤！
嗡——
刹那间，仿佛有三百二十八个声音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同时低语。
那声音充满了不甘、痛苦与怨毒，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地面上的青砖不再是小范围的骚动，而是如同被煮沸的潮水般，剧烈地翻涌起来！
“砰！”
那枚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青铜令符，竟被一股从地底喷薄而出的巨大力量生生顶出，高高抛起，在空中发出一声哀鸣，随即重重摔落在地，断成了两半！
“噗——！”
令符被毁，沈元昭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沈清棠缓缓直起身，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
她并未在此刻动用命数眼去显化异象，而是在自己的识海之中，以那条奔流的命河为镜，清晰地窥见着沈元昭的命线。
那是一条何其诡异的命线！
它并非源于自身，而是像一根主藤，通过他胸口那枚玉片，与无数条早已断裂、枯萎的细小命线强行连接在一起。
那些细小的命线，正是沈家历代“非正常死亡者”的残存命数。
他所谓的长生，不过是靠着吸食同族枯骨残魂而维系的“伪命长生”！
强行取玉，命链便会瞬间崩断。
届时，这百年积攒的反噬之力，将沿着最纯粹的血脉回溯，而她这个拥有沈家嫡系血脉的人，将会是第一个遭殃的祭品。
沈清棠眸光微冷。她不会那么蠢。
不破命链，那就……污染它！
她抬起手，袖袍宽大，遮住了所有的动作。
一缕灵泉的精纯水汽在袖中悄然凝聚，化作一滴晶莹剔透、却又带着一丝虚假生命气息的“伪命露”。
她将这滴露珠悄然抹在自己的唇边，再缓缓抬手，抚上胸前那块微凉的残玉，声音低沉，仿佛一声叹息，又像一句承诺，响彻在死寂的祠堂。
“你们……想要的祭品……我给。”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形故意一晃，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前一步，那抹了“伪命露”的唇边，恰到好处地蹭上了离她最近的一块牌位的底座。
那块牌位上，赫然刻着——沈元昭生父之名！
当那滴似血非血的“伪命露”染上牌位的瞬间，整个祠堂的地底，发出了一声沉闷如雷的轰然巨响！
三百二十八条命魂仿佛找到了真正的仇敌，齐齐调转方向，不再漫无目的地翻涌，而是化作三百二十八道凝实的淡金色锁链，撕裂地砖，闪电般缠上了沈元昭的双足！
“啊——不！！”
沈元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轰然倒地。
他惊恐地看着那些金色锁链如同活蛇般钻入他的血肉，一股阴寒刺骨的药力在他体内疯狂流窜。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之下，开始浮现出一块块与当年那些药奴尸体上一模一样的、诡异的黑色药斑！
祠堂内，沈清棠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一直平静无波的左眼中，此刻终于有一抹璀璨的金光一闪而过。
命河的倒影中，母亲的身影再次清晰浮现，只是这一次，母亲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枚完完整整、光华流转的玉印。
她对着沈清棠，轻轻地摇了摇头，那跨越时空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一丝释然。
“不是献祭……是替换。”
替换？
沈清棠心头猛地一震，忽觉胸口的残玉烫得惊人。
她低头看去，只见玉面原本细密的裂隙之中，正有源源不断的金色液体渗出。
但这一次，那些液体不再是流入虚无的命河，而是……逆向游走，化作无数温暖的细流，缓缓缠绕上她的心脉，融入她的四肢百骸！
仿佛那条奔流了万古的命河，那位执掌万物命运的主人，正从遥远的河心，一步步地，走向她的体内。
祠堂外，庭院中最后一盏彻夜长明的归命灯，灯火忽然剧烈地摇曳起来，忽明忽暗。
在那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笔锋正悬于空中，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声尘埃落定的号令——
命，自此，改由谁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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