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捏着那个旧止痛药盒,指腹无意识地擦过盒身凸起的生产批号。几个模糊的数字顽固地钻进他眼里:2009年4月。这个日期像根细小的针,猛地扎了他一下。2009年4月——他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个湿漉漉的春天,黄嫣第一次因为胃出血被紧急送进医院。他盯着药盒边缘磨损的痕迹,思绪骤然被拽回十年前那个同样湿冷的雨夜。医务室刺眼的白炽灯下,浑身湿透的少女跌撞着冲进来,怀里紧紧护着一株沾满泥水的蒲公英。她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单薄的白大褂口袋边缘,似乎露出过一小截相似的药瓶。当时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她湿透的头发和那株奄奄一息的蒲公英上,完全忽略了那个不起眼的细节。 “各位游客请注意,前方即将经过中大天文台旧址区域……”游轮广播里传出的女声清晰平稳,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瞬间撕裂了叶哲沉溺的回忆。江风猛地灌进走廊,带着水汽的凉意扑在他脸上。 天文台旧址!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叶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那个地方!那个他和黄嫣无数次在晚自习后隔着江水眺望、计划着高考结束一定要一起去的地方!那个承载着他们未完成的星空之约的地方!他甚至能想起黄嫣写在草稿纸角落的那句:“等考完了,我们去天文台看星星吧,听说那里能看到整个银河。”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跳出来。叶哲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甲板方向冲去。脚下铺着地毯,沾着不知哪里溅上的水渍,他的帆布鞋底打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踉跄着稳住身体,一把推开沉重的防火门。 甲板上的风更大,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夜晚的凉意。视野瞬间开阔,两岸的灯火在江面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带。甲板上三三两两站着其他游客,低声谈笑。叶哲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最终落在船头栏杆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黄嫣背对着他,米色的旧帆布包搁在脚边,她微微仰着头,望向远方江岸一片轮廓模糊的暗影。那里没有璀璨的灯火,只有一片沉寂的、被城市灯火衬得格外幽暗的山丘剪影——中大天文台旧址。 叶哲几步冲到她身后,呼吸还有些急促。黄嫣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江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去继续望着那片黑暗。 “黄嫣。”叶哲的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有些沙哑。他举起手里那个旧药盒,“这个……2009年4月生产的。就是……就是那年春天,你第一次……” 黄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依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的侧脸在游轮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医务室那个雨夜,”叶哲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冲进来的时候,口袋里……是不是就装着这个?是不是?”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抗拒气息,“你那时候……胃就已经很不好了,是不是?你冒着那么大的雨跑出去挖那株蒲公英,不是因为它是给罗薇准备的,你是怕它真的被暴雨冲死!你当时……你当时是不是又疼了?” 黄嫣终于动了。她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药盒上,眼神复杂难辨。过了片刻,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江风吹散:“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都过去了。”她抬起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在船头变幻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就像这药,旧了,该换了。人也一样。” “那‘勿忘我’呢?”叶哲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委屈,“毕业那晚你说的那句话,也过期了吗?”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里找到一丝涟漪。 黄嫣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灼人的视线,重新望向那片黑暗的山丘。“叶哲,”她的声音疲惫而平静,“有些约定,就像那个天文台。它还在那里,但早就不是当初想象的样子了。里面的望远镜可能早就拆了,圆顶也可能锈死了。再去看,又能看到什么呢?不过是些冰冷的、废弃的钢铁架子罢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翻旧账,除了让彼此更难堪,没有任何意义。” “老叶?小黄?”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浓厚乡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叶哲和黄嫣同时转头。花匠陈叔端着一个保温杯,正从甲板另一头慢悠悠地踱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惊喜。“哎哟,真是你们俩!刚才在里头听人说看见你们了,我还不信呢!”他走到近前,笑呵呵地打量着他们,“十年没见咯!都长大了,变样了,差点认不出来!小黄还是那么瘦,老叶倒是结实了点。” 陈叔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又沉重窒息的气氛。黄嫣迅速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勉强对陈叔挤出一个笑容:“陈叔,好久不见。” “陈叔。”叶哲也低声打招呼,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药盒攥紧,塞进裤兜。 “好好好,都好!”陈叔显然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感慨着,拧开保温杯盖子,一股淡淡的菊花茶香飘散出来。“哎呀,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都十年了。我还记得你们复读那会儿,天天晚上在教室里熬到熄灯,我锁门的时候,就剩你们俩的灯还亮着。”他喝了一口茶,咂咂嘴,“对了,老叶,前些天我还给那株蒲公英分盆了呢!就是当年你移栽到教室后面那棵,还活着!活得可精神了!根都长满了,我就想着给它挪个大点的地方……” 蒲公英!又是蒲公英!叶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看向黄嫣。黄嫣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肩膀似乎也在轻微地颤抖。 “陈叔,”黄嫣突然出声打断陈叔的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虚弱,“我……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船舱休息了。”她甚至没等陈叔回应,也没再看叶哲一眼,弯腰拎起地上的帆布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从两人身边走过,朝着通往客舱的入口快步走去。 “哎?小黄……”陈叔端着保温杯,有些茫然地看着黄嫣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疑惑地看向叶哲,“老叶,小黄这是怎么了?脸色看着是不太好……” 叶哲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黄嫣略显仓皇的背影上,脑子里全是陈叔刚才无意间的话——“胃就已经很不好了”、“医务室雨夜的口袋”、“该换了”、“勿忘我”、“翻旧账”、“废弃的钢铁架子”……还有此刻她明显逃避的姿态。一个可怕的念头,带着十年来被忽视的、迟来的钝痛,猛地攫住了他。 他给罗薇移栽蒲公英,黄嫣在暴雨夜冲出去救它。他沉浸在对罗薇无望的憧憬里,黄嫣在他身边默默整理试卷、等待同行。他以为她只是需要一个同行的伙伴,却从未深究过她沉默目光下的重量。那张写满罗薇名字的废稿,她珍藏了十年,只因为上面有他的字迹。毕业那句耗尽勇气的“勿忘我”,被他轻飘飘地忽略。十年后重逢,她指间的戒指,她平静外表下的疏离和那句“花期早过了”…… 他以为是自己困在回忆的茧里,却从未想过,黄嫣是否也一直被困在另一个更深的、由他的忽视和沉默筑成的牢笼里?那株被他精心移栽的蒲公英,是罗薇的象征,却可能也是黄嫣无声陪伴的见证。她当年冒雨去救的,仅仅是那株蒲公英吗?还是……她试图抓住的、某些更脆弱易逝的东西? 叶哲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江风,胸腔里翻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和迫切。他必须追上她!他必须问清楚!他不能再让十年前那种不明不白、自以为是的沉默和错过重演! “陈叔,对不起,我……”叶哲语无伦次地丢下一句,甚至来不及解释,拔腿就朝着黄嫣消失的舱门方向冲去。他的帆布鞋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再次打滑,但他毫不在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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