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边墙在暮色中显出一道灰暗的轮廓。
崔琰勒马停在峡谷的阴影处,抬头望向那道依山而建的夯土城墙。
记忆里,萧璟曾指着舆图上的这一段,语气冷淡地说过:“此处哨卡三年未修,守军都是松散,形同虚设。”
那时他是燕王身边最得力的幕僚,安静地记下每一处边防疏漏,心中想的是如何补全。
而今,他站在漏洞的这一边。
马蹄裹了粗麻,踏在碎石上声音沉闷。
崔琰牵着马,沿着干涸的河床悄然上行,绕过那处果然只剩零星灯火的哨所。
夜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带着西境特有的干燥与粗粝。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混合了尘土、畜粪与远处篝火烟气的气息,唤醒了许多旧日的记忆。
他曾随萧璟的使团,光明正大地走过这里的官道,接受守将恭敬的迎送。
如今归来,却如暗夜里的影子。
挺好。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
十日后,日光城。
这座西境王庭所在的城池,比记忆中更显出一种外强中干的繁华。
主街两侧商铺林立,贩夫走卒吆喝不绝,皮毛、香料、中原的丝绸瓷器混杂陈列。
但崔琰敏锐的眼睛,却能看出更多细节
巡逻的卫队步伐散漫,眼神飘忽;
茶楼酒肆里,压低声音的交谈总围绕着“王上的病”、“大殿下和二殿下”;
偶尔有华丽的马车驶过,帘幕紧闭,护卫神色警惕。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
他牵着马,走进一条背街小巷,在一家招牌半旧不新的客栈前停下。
“归云栈”。
名字普通,位置僻静。
柜后的掌柜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面容平凡,正低头拨弄算盘。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崔琰脸上停顿了一瞬。
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极短暂的凝滞,随即恢复成客栈主人应有的热情笑容:“客官住店?可有行李?”
“一匹瘦马,一身风尘。”
崔琰淡淡答道,指尖在柜台上看似随意地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掌柜眼神微动,笑容更真诚了些:“后院有清净上房,马匹小人亲自照料。客官请随我来。”
穿过喧闹的前堂,走过狭窄的廊道,进入客栈最深处的独立小院。
关门落栓,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掌柜转身,褪去了所有伪装,对着崔琰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先生……您果然无恙。”
崔琰虚扶了一下:“韩七,多年不见。”
韩七,当年他埋在西境的数枚暗桩之一,明面上是客栈掌柜,实则掌控着一条通往南朝的小型走私渠道和消息网。
此人受过崔琰大恩,且家人被他妥善安置在南朝,忠诚度最高。
“先生请坐。”
韩七迅速沏了茶,关门闭户,“自听闻南朝那边传来消息,说先生您……小人一直不敢相信。如今见到先生安好,真是……”
“闲话少叙。”
崔琰打断了他感怀,语气平静却带着紧迫,“王庭如今情势如何?我要知道细节。”
韩七神色一凛,立刻压低声音,条理清晰地汇报起来。
老王病重,已近月余未公开露面,政务由几位重臣和大王子、二王子协同处理,实则相互掣肘。
大王子性烈,掌部分兵权,得保守派老贵族支持;
二王子阴柔,长于算计,拉拢了一批少壮派官员和商人。
两人争斗日趋白热化,近日已数次在朝会上公然冲突。
而那位央金郡主……
“郡主几乎每日都会去城西的皇家寺庙‘桑耶寺’,为老王祈福,辰时出发,巳时左右在偏殿静修半个时辰。”
韩七顿了顿,补充道,“据宫里传出的零星消息,郡主似乎……
对当年随燕王殿下来访的南朝使者,那位崔先生,一直未曾忘怀。
韩七看着崔琰毫无变化的脸,紧着说
曾有贵族子弟求娶,都被郡主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崔琰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杯壁上摩挲。
“宫里和几位重臣府上,我们的人情况如何?”
“王宫档案库的刘录事,驿传司分管东线的赵吏目,都还在位置上,也还念着先生的旧情。
只是多年未有联系,须小心试探。
大王子府上有个负责采买的管事,贪财,可用。
二王子那边……他身边防范极严,我们的人渗透不进去。”
“足够了。”
崔琰放下茶杯,“安排一下,我要见刘录事和赵吏目,分开见。
另外,准备几样东西……”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韩七仔细记下,眼中闪过精光,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崔琰深居简出,只在夜间与那两位被悄然请来的旧部会面。
重金,加上对未来的隐约许诺,以及崔琰本人安然归来的事实,很快重新点燃了这些沉寂多年的暗桩。
一张虽然不大、却足够关键的信息网,在西境王庭的阴影处悄然张开。
更多细节汇拢而来:央金郡主去桑耶寺的确切路线和停留习惯;
她近期在读南朝诗集;
她似乎对兄长们的争斗感到厌倦又无力;
所有碎片,在崔琰脑中拼合成清晰的路径。
第一步,寺庙“遗卷”。
桑耶寺偏殿后的经廊,阳光透过高窗,在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清静,是郡主每次祈福后独自静思之处。
崔琰算准时间,提前一刻钟到来。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儒衫,整洁挺括,正是当年他常穿的样式。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廊下慢慢踱步,仿佛沉浸其中。
辰时三刻,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伴着侍女低低的劝慰声。
崔琰背对着来路,在转角处“不慎”手滑,那卷书脱手落地,恰好滑到来人的绣鞋边。
那是一本南朝诗集,封面普通,但内页有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
笔迹清峻含蓄,正是他多年前的风格——是他这两日特意仿写的。
其中一页,折了角,批注的是一首关于“边月”的诗,暗合西境风物。
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停在了书卷前。
侍女弯腰欲捡,却被一只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拦住。
央金郡主俯身,亲自拾起了那本书。她的目光先落在封面上,然后是内页的朱批。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停顿在那首“边月”诗的折角处。
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这位先生,您的书。”她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少了几分少女的娇脆,多了几分沉稳,却依然清澈。
崔琰适时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人的礼貌与些许意外。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郡主。
四目相对。
央金郡主的眼睛倏然睁大,握书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张脸……那张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模糊浮现、又在白日被她强行压下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依旧清隽,眉目如画。只是肤色苍白了些,眼神沉静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昔日的温润笑意被一种疏离的冷峭取代,仿佛历经风霜打磨后的玉石,光华内敛,却更加夺目惊心。
岁月与磨难,未曾损他容颜,反添了令人心折的沧桑气度。
“多谢。”
崔琰开口,声音也如眼神般平静,伸手接书。指尖与她微凉的指尖有瞬间极轻的触碰。
央金郡主仿佛被烫到般,极快地缩回手,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她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平稳:“先生……也喜欢南朝诗文?”
“闲来翻看,聊以寄情。”
崔琰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保持着距离,“打扰郡主清静,在下告辞。”
说完,竟是干脆利落地行礼,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等等!”央金郡主下意识唤道。
崔琰停步,侧身回望,眼神带着询问。
“……”郡主一时语塞,看着他沉静无波的眼眸,准备好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半晌,才道:“这书上的批注,见解独到,不知……不知先生可否告知姓名?”
“鄙姓崔。”崔琰顿了顿,目光似有刹那悠远,“单名一个琰字。”
央金郡主怔在原地,看着他青衫的背影消失在经廊尽头,久久未动。
手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书卷粗糙的触感,和那人指尖一掠而过的微凉。
崔琰……真的是他?他不是已经……
无数疑问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
而走出寺庙的崔琰,脸上那点温和的假面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
——
当夜,归云栈小院。
蚀骨之痛第一次清晰地袭来。
毫无征兆,子时刚过,一股极寒骤然从骨髓深处炸开!
随即,便是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啃噬感,仿佛真有万千毒虫在骨头缝里、在血脉中疯狂撕咬、钻动!
崔琰猛地蜷缩起身子,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单衣。
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血,才将那冲到喉间的痛哼死死压住。
手指深深抠进床板,木屑刺入掌心,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分散注意力的刺痛。
他颤抖着手,摸出怀中的陶罐,倒出一点药散,混着冷水咽下。
药效来得缓慢,那非人的痛楚仍在持续肆虐。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清冷,苍白,眼神专注时而带着疏离……
沈沐。
这个名字,这张脸,成了对抗剧痛唯一的锚点。
恨吗?
恨。恨他最后看向萧玄,恨他那一声“救我”不是对着自己。
可更多的,是扭曲到极致的、混杂着占有欲与毁灭欲的执念。
他要得到他,哪怕毁掉一切,哪怕连同自己一起焚烧殆尽。
蚀骨之痛在药效和疯狂的执念中,终于缓缓退潮,留下的是虚脱般的寒冷和更深的疲惫。
崔琰瘫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冰冷而疯狂。
沈沐……是他坠入地狱时,唯一抓住的、也是必须一同拖下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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